早年间，岷江上没桥。从古城乐山迎春门过横渡，便是岷江东岸。东岸的山叫挂榜山，如一堵墙，整整齐齐竖立在岷江边上。
挂榜山又称东山、东岩、九顶山、龟城山。山的基岩由红沙石组成，与旁边的凌云山系出同一地质构造。
挂榜山临江一面，山岩齐整。系亿万年来风雨的浸蚀、江河冲刷而成。地质构造上处于扬子淮地台，地史上属于中生代三叠纪末，距今有一亿九千多万年了，以红砂岩、页岩为显著代表。远远看去，东山就是一块天然的当代艺术作品。
古代信佛尊道，古代乐山人便利用岩石的可塑性，或雕刻罗汉，或写上佛经上的文字。
更早的年代，则是凿洞为墓，仿制人间烟火气息，或雕梁画栋，几进院落，一概于红沙石中凿出。岩石门楣上，刻上精美的雕像，显得庄重典雅。
过去的人只知道那些洞是蛮子洞。传说是当年诸葛亮出策征服南蛮，与蛮王约定汉蛮分居。汉人用木头建房居住，蛮人兄弟凿洞为室。从此武字分解为止戈二字。
一直到1914年，一个叫色伽兰的法国考古学家，组成四川考古队来到乐山，先是在东面挂榜山，柿子湾看了许多崖洞，然后又去了北边＂白崖、清风＂等㓊子，得出结论：＂四川之崖墓，为汉时之中国古墓。＂
姓色的老外这一研究，除揭开千年蛮洞子之迷，还发现了中国文化的特点，即偏重铭文，忽视古建筑及古造像。对有文字的研究深，没有文字就不注意。
从来老外有意见，我们都很重视。到了1939年，毕业于华西协合大学医科的杨枝高，来到乐山白塔街仁济男女医院，担任院长和外科主任。杨院长业余时间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考察研究岷江岸边的蛮洞子，有专文传世。
东山一带除了发现大量的汉代崖墓外，还有一个争论了好久的问题。那就是乐山二字的来历。
历史长河中，乐山二字有一段文字两种说法。一是来自东山或者东岩，也就是今天的挂榜山；二是来自西南方向车子的至乐山。其中最重要的理论支撑来自南宋王象之编的一本地理书，《舆地纪胜》中关于＂至乐山＂有如下记载：
＂至乐山，在龙游县东五里。清闲处士王朴居之。山谷有颂，何熙志架屋其上，号东山。＂
这段文字认为今天的挂榜山就是至乐山，大诗人黄山谷为此写了颂诗，有个姓何、号东山的名绅还在山上筑屋而居。然而到了明代的《嘉定州志》，则否认了南宋的文字，把至乐山放在另一条河流大渡河车子场边。
我查了一下资料，乐山出版的《三江都市报》，2018年6月19日刊登了毛文泉、丁义堂、李云发的文章，他们在详细认证古代资料的同时，采用了田野调查方法，认为＂至乐山＂应该就在今天的挂榜山。出生犍为，对乐山古代历史很有研究心得的罗家祥医生，他说，对于史上地名的认可，学术界采用谁最古老信谁的方法。因此，罗医生同样赞同＂至乐山＂就在而今的东山一一挂榜山。
这个结论我赞同，儿子跟着老子姓。
就像我的名字黄潮，打小不叫这个，叫黄晓潮，一直使用到高中毕业去青龙公社当农民。我去乐山县街二派出所迁户口，户籍员在一张介绍信上填写我的资料，我说这下乡当农民，应该不算小了，大人了。户籍员没听明白，我拿过她的钢笔在晓字上画了个圈。从此我的名字不再有晓，少了一字。而今老了，才知道晓字竟然是我一辈子的追求。唉，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
挂榜山造就了乐山！实至名归。北宋苏东坡有诗句，＂笑谈万事真何有，一时付与东岩酒。＂看来远在九百多年前，挂榜山东岩一带还产好酒。前些年，我在乐山认识一位从小住在篦子街的梁炳尧先生，他对东山一带的历史十分了解，曾立志办个东岩酒厂，让陶醉过苏东坡、黄庭坚、陆游、范成大等诗坛大家的东岩酒重新流淌，醉倒当下人。为此还专门申请了东岩酒的注册商标。
公元1100年7月，大诗人黄庭坚来乐山旅游，写了一首《谢赠文石》，＂是公至乐山中物，乞与衰翁似暗投。＂乐山已故文史专家毛西旁先生经过考证，为此诗留下注释，＂至乐山当指圣冈山，又称东山，俗称挂榜山。＂
照耀乐山城的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从东山后面爬上来，这个诞生乐山地名的山峦，正是热爱阳光的乐山人行注目礼的方向。对于这样一个既有天然岩壁，又是重要的渡口驿站，总不能让它始终停留在空白阶段。新社会提倡唯物主义，塑菩萨那是封建迷信。
唯有写几句口号才对得住这堵美丽的岩壁。
1958年，一个所有人的温度都上升到高不可攀的岁月。我建议所有读者看到这里，先去百度一下几个汉字，大跃进！明白后再回来继续阅读。
那一年，全国各地处处冒烟，全民吃公共食堂，全民挖矿砍树子炼钢铁。
最著名的口号是＂大跃进万岁！＂这口号爬上东山岩壁，每个字有三米见方大小，仿宋字、繁体、阴刻，笔划上用油漆填白。隔着一条岷江河，城里人看得清楚。
设计岩壁口号的人心细，怕人不明白，又在大字口号下加上一条标语，
＂十五年赶上英国！＂同样是繁体。这样写来，大家就明白有盼头了，各自掰着手指头计算英国好日子啥时候来到我们身边。
这两句醒目的大字标语，包括标语后的惊叹号，坚固耐看，一直伴随着乐山人走过许多岁月，至今还有痕迹。按下不表！
到了1975年秋天，东山岩壁上又搭起竹箱架，有人又在岩石上写了两句话：
＂建成大寨县 人人作贡献＂
今天的年轻人估计不知道，地处山西省昔阳县的大寨与几千里之外的乐山有何关系。所以我仍然建议不明白的朋友先去找度娘问一下。多学点知识有益健康。
这十个字写的不大，视线幅射的范围小，隔着一条河的乐山人看了不过瘾。于是，乐山县文化馆又在凌云山，去看大佛的山岩上，清理干净一块更大的石壁。由一位姓罗的先生挥舞大扫帚，醮石灰水写上＂农业学大寨！＂下面则是古人留下的＂回头是岸＂，相映成趣。今天去耍大佛的游客，不妨驻足细看，痕迹依旧。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写在东岩上的标语这回缺了惊叹号。说明经历了急风暴雨后的乐山人，不再大惊小怪。
口号写了，有人去落实。1975年秋，来自凌云公社的近百位农民，自带米菜，扛着打石头的二锤、钢钎、錾子、手锤，吃住在大佛寺，对外号称学大寨专业队。每天大清早到挂榜山开凿条石。一天又一天，生生把一块齐整的岩壁打出一块大缺口。用乐山话说叫凹岩腔。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当年参与学大寨打石头的下乡知青，专门去看了她们公社大寨专业队打出来的那块凹岩腔。已经被围起来，写了＂精心施工＂四个字。四周搭了钢架，右边的图片显示，大约要利用这块凹岩腔，塑造一处佛门景观。
所有专业队打出来的条石，全部由乐山城组织的牛咡车或者汽车搬运到青衣江畔垒河堤。水利工程就是乐山学大寨的主战场。河堤修好，青衣江涨大水从此淹不了苏稽区属下的乡村，双江、杨湾沿江农民放心在河堤内种水稻麦子，挖河塘养鱼。
大寨人虎头山上开梯田，乐山人围堤治水造良田。
再后来，沿着青衣江，开发了江景房，叫西岸第一城。傍晚时分，小区住户喜欢沿着宽敞的河堤散步。轻风掠过，他们是否知道，脚下河堤的基石，来自古城东山，有凌云山中的石头，有挂榜山的石头，有龙泓寺的石头⋯⋯
听说未来更热闹，乐山的大学城、大医院、奥林匹克体育中心等都会在青衣江畔呈现。到了那个时候，兴许青衣江河堤会成为这座城市重要的文物。
1975年后，岷江东岸的挂榜山清静了些年。山下通往大佛寺山门的公路越来越热闹。虽然没有人再往岩壁上挂标语，还是有别出心裁的动作。从旧大桥沿着挂榜山通往大佛景区的公路，双向四个车道，中间划双实线，各行其道，这是世界上通行的交通法则。
管理那段公路的人脑洞大开，路中间取消双实线，立了堵花墙替代。隔一段有几朵镂空的水泥花窗，你来我往的车辆彼此看不见。便有大胆的年轻男女，学《西厢记》中小姐崔莺莺，穿越车流，手托香腮，靠在花窗上向另一边的帅哥卖萌。
这应该是东山岩下的另一段故事。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把好不容易修好，成为中国公路奇葩、如长城般的道路隔离墙拆了。时光如水，岩上的标语也在风雨中慢慢风化剥蚀，仅留下些许影子。
现在的挂榜山又出新气象。白天看不出什么，一到晚上，从上游沟儿口到龙泓寺、穿越八仙洞柿子湾，一直延伸到凌云乌尤寺。五彩斑斓的灯光顺着山脊的起伏，一会儿幽蓝色、一会儿粉红色，黑白分明，闪闪烁烁，象电视剧《西游记》中神仙、妖怪们的世界。
灯火阑珊处，近处的树木、挂榜山的轮廓，一概显得神秘莫测。至于生活在山中的野兽、鸟儿，晨昏颠倒，不知道对此有什么看法。
兴许，设计师要的正是这个效果。说不定还是从挂榜山几条标语获得的启示呢。
营造声势，实质上是给自己壮胆。原始人敲锣打鼓；封建社会靠儒、释、道；现代人高举文字口号；而今眼目下，声光电还得加上人造喷泉⋯⋯创造可以有求必应的魔幻世界，除了资金投入还离不开＂格局＂二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