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夜是一年之中最静的,不过也是最闹腾的,因为蟋蟀多,而且由于天气逐渐变凉,蟋蟀们也将它们的琴台从室外搬迁到室内,尤其是夜半将近之时,更是它们演奏的高潮时刻。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难怪连武穆这样的英雄都被它们的琴声所吸引,甚至连美梦都不做了。
当然了,这是开玩笑的。武穆三更未眠,固然有喜欢蟋蟀的琴声的原因,但更因为他有心事。这样的英雄,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想的是万世太平,然而朝堂上下昏庸怯懦,国将不国,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他又如何能安枕?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其实,那万千蛩鸣便是英雄呐喊的回声。英雄听它们的琴,它们也听英雄的琴。与英雄惺惺相惜的,不一定非得是英雄。伯牙一曲高山流水,浩浩汤汤,巍巍峨峨,懂他的也只是子期这个樵夫。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诗人。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摩诘秋夜掌灯听虫鸣,大约并不全是为了参禅悟道,也有因病痛折磨而难以入眠的原因。辋川闲居,虽说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但也有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一代奇才,少年时代也曾有长安游侠多少年的裘马轻狂,一身辗转三千里的豪情壮志,然而在中年历经人世浮沉与国运盛衰之后,逐渐心灰意冷。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遗世独立的洒脱背后,又有多少孤独与慨叹呢?昔日维摩诘未出家而成佛,摩诘也修佛修了大半生,不知临终时是否解脱了。
摩诘的心里虽苦,但毕竟身家清贵,衣食无忧,而与摩诘一样在秋夜里睡不着的另一个诗人心里更苦。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文初不只是心里苦,身家更苦,一介书生,虽有才子之名,然而出身寒微,偏又孤介傲岸,以致半生沦落,穷困潦倒,连身边的红颜知己都无法顾全,身为一男子,此种苦痛又岂是言语所能形容?
摩诘是士大夫之苦,文初是寒士之苦,二者兼而有之的要数韦苏州了。想苏州乃是关中大族之后,文武全才,早年是玄宗身边的近侍,安史之乱后便辗转任地方官吏,清廉干练,颇有民望,然而大约是命途多舛,最终竟在苏州刺史任上贫病交加而死。
然而就是这位由盛而衰的奇才,偏偏很少写穷愁幽恨。他的秋夜,格外的温馨,格外的清逸。没有士大夫的孤寂,也没有寒士的愁苦,而是一派高士的飘逸温良。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把这秋夜里的英雄之孤愤,诗人之忧愁,高士之清逸融而为一的便是鲁迅先生了。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那一无所有的枣树干子,却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
分明只是两棵枣树,然而却写得如此的郑重其事,然而读起来却有一种特别的韵味,这便是古人所说的无理而妙,这妙处正是文学的妙处。有这种妙处,才有好的诗文。那一无所有的枣树干子何尝不是鲁迅先生的化身?而那奇怪而高的天空正是鲁迅先生一生所批判抗争的对人心与人身有着巨大束缚力与毁灭力的东西。
正胡乱捋着这些英雄之孤愤,诗人之忧愁,高士之清逸,战士之勇毅的时候,一只个头很大的蟋蟀腾地一声跳上了我的书桌,接着又跳到了鲁迅先生的《野草》上,然后就横卧在那里,一边拨弄它那如齐天大圣头上的雉翎簪缨似的触须,一边幽幽地自弹自唱。
在这北方的秋夜里,我虽然被它惊了一下,然而很快便油然而生出一种欢喜,因为我偶然间看到了窗前的一株野草。是的,它喜欢我的《野草》,正如我也喜欢它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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