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芜是禾家最小的门生,与禾家大小姐禾思一同长大。禾府上下都对肖芜礼赞有加,老爷喜他言谈不俗,恭谨有礼:下人赞他温文尔雅,平和亲切。唯独与他同岁的禾思,从未在人前夸过他一句。
但禾思的情愫,肖芜全都明白。每年肖芜生辰,禾思都送他一个自己亲手绣的荷包。禾思的绣工出了名的好,心思也及巧,一幅山木连枝图,便道尽了她难言的相思之苦。
肖芜何尝不懂?那满墙的书卷里,藏着上千个禾思——他极善丹青。他只是不愿也不能表露半点情愫。他一介书生,怎敢欣悦恩人的千金?
禾思十七岁生辰时,他终于等来了三年一次的春闱。禾思已到了嫁人的年纪,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临行前,禾思一身红装,挎着匹小马出现在肖芜的面前,她是来送肖芜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身白衣,接过禾思递来的荷包,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我懂。”禾思面色绯红,却还是固执的仰着头,“我等你回来。”肖芜极郑重的答了声好,便翻身上马。
走了多远呢?已有数里了罢?肖芜回头,还是能看不到禾思的身影。少女一身轻纱红裳,长袖与裙裾随风翻飞,鬓发如墨色的云朵涌动,在旷野似惊鸿起舞。她送了肖芜数里,而她骑马奔驰在原野上的身影,被肖芜足足记了一生。
这一等,就又是一个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肖芜都是靠摩挲着那绣着双燕绕梁的荷包才得以熬过。
三年后,肖芜终于等来了三年前就该属于他的鼎甲之位。放榜之日,几欲发狂的肖芜顾不得别的,翻身上马一路狂奔,终于在第三日日暮之时赶回了禾府。
然而当肖芜终于赶回他三年来心心念念的禾府,却失了神一般怔在了原地。
眼前的禾府,哪还有半分从前的影子?墙壁斑驳,杂草丛生,而那块饱经风刻雨蚀的牌匾更昭示着三年来禾府发生的一切。
肖芜茫然的沿河走着,似在梦中一般,直到看到那个在河边洗衣的熟悉的影子。
那影子察觉到来人,缓缓起身。
肖芜停住了脚步。
那用一块洗的看不出颜色的布包着曾乌黑油亮的长发,穿着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麻布衣裳,挽着袖子露出通红的小臂的,正是那年穿着红衣送了意中人数里的千金小姐——禾思。
两人默默不语的看着对方,一个鲜衣怒马,满面错愕;一个疲惫不堪。满目苦涩。暮光洒在他们身上,恍如隔世。
闪着波光的河水似乎成了时间依旧流动的唯一见证者。
“父亲遭奸人陷害,禾家人都死了。途经此地的太保救了我一命,给了我一间草庐和一块薄地。苟活着罢了。”禾思率先打破了沉默,垂着眼睛笑容苦涩。同“禾府”那块匾一样,岁月在禾思的脸上刻下了太多痕迹。她不过二十,眼角却有了细纹,皮肤也不再光洁,而是泛着暗沉的黄。
肖芜愣了许久,终于醒了过来。“思儿,我中了状元,回来娶你了。”他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像禾思伸出了手。
禾思沉默着,拿出贴身藏着的荷包,放到了肖芜的手里。那上面绣着两尾背向的小鱼。“不若相忘”。禾思把这四个,每个都沉沉的压在她心头,令她难以喘息的字,一针一针的绣进了那两条精致的鱼儿。那是她一生绣出的最后一个荷包。粗硬的老茧和裂着口子的红疮布满了她曾光洁细嫩的双手。她再也拿不了绣花针了。
“我再也绣不了花了,也不再是从前的禾思了。”她低垂着头,“年少的誓言怎当得真?童言无忌罢了。大人不必挂心。”她无声地笑了,垂下的碎发遮住了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
肖芜攥着那只荷包,看着禾思端起河边笨重的木盆转身一步步走远。
年少时最炽热的梦,暮色四合时,以女子那芦苇般瘦弱又倔强的背影收场。
肖芜久久站在原地,眼睛有些酸涩。“大抵是风的缘故吧...”他揉了揉眼睛收起那只荷包,贴身藏好。禾思的身影早已不见了。他苦笑一下,牵着马转身离开。
为什么不拦住她,用力的抱着她告诉她自己爱她爱的发狂?为什么只是攥着那只荷包...看着她走远?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一大快事。他灌下三两最烈的烧酒,满面通红。和公主的大婚之夜,他唤了整整一晚的“禾思”。
又过了三年,禾思的生辰,他坐在院中的石阶上,夜凉如水,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那晚,禾思蜷在薄薄的被单里,恍惚中仿佛又见到她十七岁时深爱的少年。肖芜一身白衣,正是多年前他上京赶考所穿的那身衣裳,只是不再如那年意气风发。“你可曾怨我?”他缓缓向她伸出了手。
禾思已是满面的泪水,“傻瓜,我怎会怨你?”她伸出了手,还未触到他,他便如烟般消散了。
她猛地惊醒。
醒来方知是梦,天色幽幽,怅然不已。
迎娶了公主的状元郎可惜是个短命驸马,只过了三年快意人生便过世了。听说他是死在院中的石阶上的,睡去了便再没有醒来。死时脸上挂着释然的笑,手里攥着一只绣着山木连枝图的旧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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