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后半段,清冷的旋转楼梯上,半癫半痴的邱如白湿漉漉的说:“无论战争胜败,梅兰芳都应该不朽。”看到此处,我立即想到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平缓的陈述:“就著者所见,中国文明范畴的一切状态中,只有艺术可予世界文明以不朽的贡献。这论点,我想无须乎严重的争辩。”中国的历史与文明的碎片闪过脑际,心里不免混杂了温暖和悲凉。
中国的历史,就是一出不朽的戏。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贩夫走卒,换了行头,换了身段,唱的还是命定的轮回。文明的财富累积不过旦夕之间,复又毁于朝代更迭的野火,而我们可爱的祖先只把这戏当作天赐的哑谜。历史上的中国人真的是可爱的,他们从未真正拥有过抽象的思维,却把联想和类比的感性思维修炼至炉火纯青,他们看待世界时带着浪漫的痴迷和敬畏,以不可知论的滔滔雄辩,彻底放弃了改造自然的卓绝努力;又时而颇具童趣的以幻想之方法,对世界加以虚妄的解释。他们因而不能拥有任何自然科学的成就。却以绵亘千年的破坏与建设之苦难,累积了精雅的艺术。
我常觉得,过去的中国人的就如同一个早已知晓结局的演员,他深刻的明了剧本的走向,自觉的驯服于导演的意志。他既知命之劫数,便沉静的停下来,不再试图改变那些对他而言过于宏大的事物。于是他全部的意义和成就,就在他的唱词和身段里,他一颦一笑,一顾一盼,举手投足,欠身回眸,都是心血和生命的影。戏是不敢改也不能改了,他便以超绝的忍耐与坚韧的智慧,把他全部的创造力与想象力融入无穷尽的细枝末节和边角余料中。一如国画,草木竹石蕴涵了至大的幸福,虾虫鸟雀透射了最高的雅趣,中国的艺术不知疲倦地演绎精深而微末的变化,回环往复,蜿蜒伸向不朽。
然而中国的艺术与文化,毕竟是带着枷锁的舞者。面临西方艺术磅礴的热与力,中国艺术的颓势是难于挽回了。一如《梅兰芳》里的十三燕,令人唏嘘。他拉着脸讲着俏皮和油滑,他小心翼翼的坚守自己的尊严,不忘拉来形形色色的盔甲加以掩饰。这是所有男人的困境:装作游刃有余,实则无可转圜。男人在社会的重担下始终处于两难。他被社会定为问题的解决者,责任的承担者,他须以绝大的代价搜集和保护资源,方不愧于男人的名号;而男人野性的生命力——常被称作“男子气概”的那种东西,只在原始社会有助于男人的使命,现代社会只会以冲动的惩罚告知男人雌伏的必要。钻过他的裤裆,你就能成“相”——马三对十三燕施以轻得多的侮辱,十三燕却赌上了他的一切。他不理性的热血沸腾了,代价是他和他的艺术的覆亡。老黄忠射三关,杯盘乱射中勇夺定军山,锣鼓止歇,十三燕定在台上,富丽的行头还在,台下空无一人,烟氲蜿蜒,美得让人不忍卒睹。旧的中国艺术,和这个生命澎湃的男人一起不可遏制的走向灭亡了,迟暮英雄最后的挽歌,伴随着梅兰芳的崛起,张力十足的刻画了时代的演进。
梅兰芳又如何呢?他固然为表演艺术作出了不朽的贡献,可那写意型的表演所根植的厚土,已渐渐流失了。日本军的占领,社会主义的艺术改造,都不是京剧衰颓的根本。遥远的欧洲发展起来的、迥异于中国艺术的西方艺术才是最终的威胁。具有更开放的元素、更丰富的表现力、更深厚的理论根基的西方艺术,挟西方文明整体强势之威,势不可挡的要将中国的艺术从正规军打成游击队,打成鱼排旁的青豆,咖啡旁的奶精,世界主流文化之余的一点异国情调的点缀。大厦将倾,梅兰芳不朽的努力,只为一个远去的时代印下一张最美的旧影。他的时代也如十三燕一样要走向覆亡,只是过程沉缓得多,复生的希望也渺茫得多。
今天《梅兰芳》的观众,了解京剧的已经极少了。银幕上梅兰芳瑰丽的形象,那依稀可见的最后倩影,令疏远中国文化已久的中国人,几乎是以外国人的眼光重新发现了中国艺术之美,他们遗留着的文化的血脉,难免为之沸腾半晌。这是梅兰芳的胜利还是失败?结果其实很清楚了。京剧从一种根植于民间的艺术,渐而脱离竞争和观众,沦为国家扶持的富丽堂皇的傀儡。当一种艺术不再为观众而创作,而是为了维持文化符号而演出,它就只能如同《梅兰芳》一样,从开初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到末了的“渐行渐远渐无书”。假使十三燕复生,怕也要哼一句:“曲高和寡不丢人,失了诚意才丢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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