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每次谈起忍饥挨饿的痛苦,脸上的肌肉就像痉挛似的皱在一起,吓得我们捡起掉在地上的饭渣,吞在嘴里,躲墙角看着他。等他脸上舒展开来,我们才围上去,听他讲爷爷的“精神充饥法”。
那时候,每天都有出去讨饭的乡亲,据说去陕西了,以后再也没回来。我的爸爸,就是你们的爷爷,居然从没想过逃离。我问他,“为什么我们不跟着走呢?”
“这儿是我们的根啊,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我们留着,总能有点希望。”
“希望是什么?”
“你每天跟我读书,读着读着忘记了饥饿,第二天醒来,人还活着,这就是希望啊——”
我不懂得。我的爸爸把这叫做“精神充饥法”。只要我喊饿,爸爸就拿着书给我读起来,还要给我讲里面的故事。我无数次听到“铁杵成针”、“温舒抄书”、“孙敬悬梁”、“苏秦刺股”、“囊萤夜读”、“孙庸映雪”,我不十分懂,但我知道以前也有像我们这样贫穷的人很努力的读书。这些故事我喜欢听,爸爸还到麦场讲给别人听。聚到麦场的多是遗老遗少,靠着土墩,或者随便什么就坐下来,小孩子们也不蹦跳,眼睛恍惚地寻找什么似的。我的爸爸勒紧了裤腰带,坐麦垛边就读起来,自己还要编点好玩的故事,旁边的小孩子咯咯咯笑起来,有时候还有蹦起来拍手,小眼睛闪着光,聚焦在爸爸身上。
我很佩服我的爸爸,忍着自己咕咕叫的肚皮,还能给我们带来那么多快乐。人终究是五谷杂粮的胚子,我的爸爸带我们一起去摘树叶,采野菜,捡草籽,只能抵挡一会儿的饥饿。
村子里的人不断地往外走,我的母亲挡住他们问不停。
“大哥,你们这都去往哪儿呀?”
“都说是去陕西,一直往北走。”
“那地儿有水,种稻米,总能活命的。”
我的母亲挂在泪珠回来就说:“我们也跟着走吧,总得找个活路啊——”
我的父亲气愤地说:“活路?走出去就是活路?哪是陕西,你摸得着道?”
“跟着出去的人,总能摸着道的。不能看着孩子们——”话没说完,母亲呜呜哭起来。
“留在这就有希望,等旱季过了,总要下雨的。”
“你不是老天爷,那知道哪时候下雨?即使下了雨,一季的麦子都错过了,顶什么用。”
“现在不能走啊,那么远的路,说不定走不到就......”父亲强忍着泪水,停住了。
“我爬也要爬到。二喜他们家的,都要走了。”
“二喜?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出去睁眼瞎啊!”
“你倒是识字,窝在这里不动,连个机会都没有。我不识字,也不会把粪当馒头吃了,不会坐马路上被车轧了。有水有田的地方,我也知道停下来讨口饭吃。我不缺胳膊缺腿的,干点劳累活,总能混口饭吃。”
父亲默默留下泪,无奈地摇头。“我无能啊——”
“我带着尕妹去讨饭,等到了地,囤点粮,再给你们带回来......”母亲呜呜咽咽地又哭起来。
我看着我的妹妹和母亲消失在村口,我死命的喊,死命地想要追去,父亲抱起我蹲在榆树下哭了半晌。
我的母亲和妹妹从此再也没回来了。你们的爷爷临终前,总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拉着我手说:一定把她们找回来,替我说声对不起,没有照顾好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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