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1.青椒面和糊椒面

九牛二虎之力没有白费，每天慌慌张张的赶路也没有白赶，张小童终于荣升到本市最烂的高中，同样被录到这所高中的同学都撅着嘴，只有她，笑的合不拢嘴。她还穿着那双越洗越黄，越黄越洗的白布鞋，手里握着录取通知书，蹦跶在湿泞泞的巷子里。

其实能考上高中，对张小童来说，已经是非常意外了。

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的她，就算没有父母在身边，她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幸福。每天下学回家，都有一碗热腾腾的青椒面等着她，奶奶坐在餐桌边，正对着家门等她，老人家脸上的横纹在笑起来的时候盖过了眼睛，推门而入的张小童第一眼就可以看到奶奶的笑容，慈祥而深刻。就着面吃的，往往还有一盘绿油油的青菜，和弟弟吸溜吸溜吃面的声音。

张小童的弟弟叫张小开，比她小两岁，不怎么爱和别人说话，但爱和小童说一些悄悄话，比如说谁谁谁把墨水甩在了数学老师的裤腿上，谁谁谁偷拿了学校商店的棒棒糖没付钱，谁谁谁和他一样，家长会也没人开。弟弟的存在，让小童觉得父母就在身边，他们并没有分开，小开遗传了父母身上所有良好的基因，妈妈的高鼻梁、爸爸的大眼睛、还有生下来就自带的深眼窝，他不说话时候的神态像小童印象里爸爸看电视的样子，说话的时候，口吻举止，都像小时候俯在床边讲故事的妈妈。

人生中总有一天是我们打死也不愿意回想的，恨不得让它就此成为空白。张小童的这一天来的很早，如往常般回到她和弟弟奶奶的家，咕噜叫的肚子让她很难受，进门后就立马脱飞鞋子扔掉书包去洗手，从卫生间出来的她突然很不开心，因为饭桌上没有摆着熟悉的镶着蓝边的碗，和碗里的青椒面，恍惚也少了股气息。她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屋子为什么这么暗，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按下热水壶的开关，一系列的动作之后，小童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奶奶去了哪里，是下楼遛弯了嘛？不对啊，这个点她应该是在等我，绕来绕去她最后驻足在奶奶常常打盹的沙发旁，窗户透着还没有落尽的阳光，打在小童的左半边脸上，而黑的看不清的右半边脸，已经僵在那里抽搐，她低下身子，和奶奶一样，半跪在沙发旁，一只手搭在那双布满皱纹又冰凉的手上，眼里旋转着晶莹剔透的液体。

父亲终于露面了，却没想到是为了处理奶奶的后事，他走的时候留下一个新手机和一沓钱，说有事给他打电话。小童和小开就这样看着这个高大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张小童没有多余的时间伤心，因为从那之后，姐弟俩的生活都要靠自己了。每天放学后小童开始连贯性的跑回家，打开难用的煤气灶，丢一把挂面到水没开的锅里，然后看一眼表，时间差不多了，就跑到巷口的一家卖鱼店。巷子里延绵似小溪的污水，多数来自这里。张小童不懂弟弟为什么每天放学都要站在红色塑料盆旁边，踩着污水，看大大小小的鱼吐泡泡。还会问，“姐，你看那条鱼是不是快死了”，张小童来不及回答，就赶紧拉上弟弟回家，推开门迎接他们的再也不是回旋在空气中煮面遗留的热气，而是扑鼻而来的糊味。青椒面变成了糊椒面，少了盘青菜和旁边叮嘱你多吃的人。

中考前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半年，焦躁劳累，小童认真复习的时候少之又少，煮完面的夜晚很安静，安静的让她深埋在书本里，睡的醒不来。而在这半年里，弟弟的个子在糊椒面的浇灌下突飞猛涨。每次觉得累的时候，听到他吃面条的声音，就都治愈了。

2.高中生活

高中生活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这一年里张小童觉得很幸运，认识了新朋友，也渐渐熟络这个世界上除亲情以外的情感，不开心的是，父亲把弟弟转到了寄宿学校。张小童得知消息后闷闷不乐，回到家后没有弟弟吃面的声音，她觉得生活缺了点什么，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夜，在止不住的眼泪里，她想起一年前的弟弟，她想起了奶奶，想起远方顾不上她们姐弟俩的父母。她知道，父亲也是想让她好好学习。哭的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内心的躁动像是失了眠，于是她拿出手机，删删改改最终打下了“我会好好学习”这六个字，点击发送，虽然她不知道父亲多久会看到这条消息，也不知道会不会收到回复，但是心一下子就平静了，用被子抹去眼角旁挂着的泪珠，很快进入了梦乡。

没有小开的日子也就意味着结束了跑回家这样锻炼小腿肌肉的运动。小童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做出了整个学期的学习计划。每天早晨都会早到学校背书，每天晚上都会按时预习功课。早晨背书开小差的时候，她会听树叶被风吹的唰唰响的声音，会追着一簇簇花开的方向看风景，沿着风景的方向，还有一个头不高的男孩，站在三号教学楼的西面，面对校园的围栏，头一抬一低，不知道在做什么，可能是个酿足情感的学霸在读古文吧。

有天早晨的天气很奇怪，空气里好像泛着轻轻黄烟，太阳还笑的特别开心，透过这一层黄烟，情景就和落日时分有些相似了。背书的张小童又看见了那个背影，突然觉得像极了小开，她眯起了眼，迎着热烈晃动的光，肩膀擦过抬出脑袋的树叶，鬼使神差的一步一步的靠近三号教学楼，距离越来越近，她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好像是声波传导受到了阻碍，也恍惚是鱼儿吐出一串泡泡的声音，杂乱的声音渐渐被放大，她开始想象这个男孩的样子，会不会像弟弟一样，浓眉下有双会讲故事的大眼睛……

越来越近，小童本想侧头看一下男孩的长相，像看弟弟一样，没什么不好意思。谁想到男孩突然转身，一个踉跄，纸碗里的汤侧扣在她身上，一股飘香的热流开始下滑，这股热，同样也蔓延在了脸上，小童转头就跑，她跑进厕所，用纸巾好一番清理，才去了那股面汤味，大清早莫名其妙被泼一身汤，想想都觉得懊恼。厕所外面冒出清脆的声音，他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后面有人，为了补偿你，明天也请你一碗兰州料理”。张小雨懒得理他，也不做声，一直等到外面好像没人的时候，她才回了教室。

第二天的晨读，她选在了教学楼的拐角，但当一个端着两碗面的男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没有藏好。小童心里嘀咕着怎么办怎么办的时候，一碗面已经放到了她的手上，吃还是不吃，真是个问题，这个时候旁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是吃面条的声音，这声音，也和小开一模一样。

张小童想念和弟弟一起吃饭的日子，但是现在见面的机会很少，有时候父亲会打电话说，让她带弟弟出去吃点好的，所以上次一起吃面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到这里，她索性拆开一次性筷子，窝起一筷头的面，送进嘴里，就假装是和弟弟一起吃面了。旁边这个人，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传来含糊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嘴里塞满了面的缘故，小童也不大确定，他是不是说自己叫韩正。

之后的每一天早晨，张小童都会有意无意的看看那个矮矮的身影，休息的时候更会把目光全部投在那个方向，但是不会挪动脚步，就只是看着。韩正很爱吃面吗？他真的每天都在那个位置，与一碗兰州拉面进行一场吞噬性的对话，并且每次吃之前，都会扔过来一朵从小花园里摘得花，砸的张小童回头，问她要不要吃。小童所有的言语不过是摇摇头，说不吃，然后就接着带上耳机听英语。三号教学楼的画面里，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两个不太相干的人，一个吃面，一个背书。

韩正在一天早晨死缠烂打的要来了小童的手机号，开心的像个傻子一样的又奔又跳，又喊又叫。

3.两条小金鱼

假期弟弟回家了，抱着一个小鱼缸，里面有两条小金鱼，一条是黑色的，另一条是红色的。

弟弟说：“这是送你的礼物，生日快乐，千万不要养死了哦。”

张小童很开心，他想拿出电话打给父亲。当她掏出那部魅蓝的时候，小开的脸像中毒了一样也蓝，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

正巧此刻响起“苦练含笑半步癫，呐我去给你煮碗面”，的铃声。

接通电话，父亲说他要回来了，回来结婚，和一个老同学，那个阿姨有一个比小童大一岁的儿子，他们在一个学校，他叫韩正。

头有些发闷的张小童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只见小开从厨房端出一碗面……

4.天空很蓝

小童坚持背书，坚持了一整个夏天。

暑假里唯独这一天，小童睡了懒觉，醒来后弟弟叫她出去走走。走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下，小开也撞了一下姐姐的肩膀，也含糊道“姐，给你说件事你不要生气哦”。

“你说”。

小开说之前的每个周末他都会偷偷删姐姐的短信，就是因为总有一个叫韩正的人，发来一些奇怪的话，比如“那家的兰州拉面真的太难吃了，但是我还是爱吃”，比如“如果你喜欢我，我就不让我妈再婚”，比如……

头又有些发闷……

小开说：“姐，你肯定不喜欢他，颜值才能加快速度，弟弟我才是青年良品，没我帅的统统不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