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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阳:蔡楠小小说的艺术特色

夏阳:蔡楠小小说的艺术特色

作者: 认真说话 | 来源:发表于2023-05-10 18:24 被阅读0次

    《行走在岸上的鱼》创作于1997年,荣获第七届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该作品在结构和题材上标新立异,具有独特的深度思考和人文情怀,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石破惊天。作为时代经典之作,蔡楠独树一帜,以丰富的想象和奇特的夸张,将一个世界性的生存问题,巧妙浓缩于白洋淀一条被迫生出四肢在岸上行走的红鲤身上,超越现实却深刻反映现实,触目惊心,喻世警醒。《行走在岸上的鱼》属于业界第一次大胆触及环保题材,其普世价值和思想前瞻性不可估量,为整个文体赢得了巨大的荣誉和尊严。

    《行走在岸上的鱼》不仅让蔡楠蜚声文坛,而且对他本人的创作也产生了重大影响。该作品发表时,蔡楠正值35岁,在此之前,他有过长达14年的苦苦摸索,虽然创作了《习水》《水灵》《水韵》《熏鱼》《夕阳红》《大波》等一批清新纯美之作,但始终默默无闻。《行走在岸上的鱼》大获成功后,蔡楠乘势而为,一发不可收,写下了数十篇白洋淀地域性作品,并先后出版《行走在岸上的鱼》《白洋淀》《鱼图腾》等多部微型小说集,赢得“荷花淀派”新时期传人的美誉,真正意义上继承了孙犁先生的衣钵。这在业界算是一大文学现象,值得写作者为之深思。

      继《行走在岸上的鱼》之后,富有文学追求的蔡楠,一直憋着一口气,想写出与之媲美的姊妹篇,直至2007年底,《水家乡》终于赢得满堂彩,重现“行走的鱼”昔日的荣光与神韵。因为这口气,蔡楠足足憋了十年,实属不易。客观来说,在这十年间,蔡楠所创作的《鱼非鱼》《鱼图腾》《马涛鱼馆》《焚船》《芦苇花开》《从乐园飞向乐园》等篇什,朴素而厚重,新鲜又活脱,虽有可圈可点之处,却始终未达到《行走在岸上的鱼》的艺术高度。

      关于《水家乡》,杨晓敏老师有一番评述颇为精妙,兹录于此:

      “《水家乡》足以让蔡楠锲而不舍地努力得到回报。《行走在岸上的鱼》述说由于人类无节制的捕捞使水里的鱼逃避上岸,无奈成为一种变异的品种。《水家乡》在思想内涵的掘进和艺术探索上则作出了新的努力,在这里赖以栖息生存的丰茂水泽正渐行远去,和人的泪水一齐趋于干涸,野性的水鸟已颓为‘老等’,人和动物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怅然垂泪,同病相怜,无处可遁。”

      我个人认为,《水家乡》恣意洒脱,疏密有致,清新而忧伤,散发着作者对白洋淀的深沉眷恋以及对精神家园的热切呼唤,具有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在留白之美、曲线之美、色彩之美等传统美学上,《水家乡》超越了《行走在岸上的鱼》。

      通过最近几年的观察,我发现蔡楠一直为“白洋淀三部曲”的二缺一而笔耕不辍。从2016年的《回灌》《造船》、2018年的《跑步鱼》《老赛与瓦子》、2019年的《船家》和2021年的《谁敢动我的杨树》等一系列作品来看,到目前为止,这个目标他还未达到。2017年,历史没有如期眷顾蔡楠,没有像1997年的《行走在岸上的鱼》和2007年的《水家乡》那般当惊世界殊。很显然,蔡楠一直在路上,为的不是战胜别人,而是超越自己。世界上最困难的事儿,莫过于自己挑战自己,将自己视为对手。

      退一步说,蔡楠即使在2017年完成了三连贯的目标,他也不可能从此止步不前。一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人,会不断地向第四篇、第五篇发起冲击,进入舍身忘我的文学境界。作家只有勤于执笔,耐得住寂寞,才能真正体味到写作中的无限快乐与奥妙。

      蔡楠的文学成就,还体现在对叙事形式的各种探索。

      就像蔡楠的《叙事光盘》有A面、B面之分,如果白洋淀系列称为A面,那么作品叙事形式的创新,就是他卓越的B面。蔡楠身怀强烈的先锋写作意识,是个富有探索勇气和创新精神的作家。他以新颖别致的结构和丰富多变的叙事手法,给微型小说注入新的活力,从而开拓了微型小说在叙事空间方面的无限可能性。甚至,蔡楠高擎“小小说是创新形式的艺术”的旗帜,鲜明自觉地把形式探索当作个人毕生的文学追求。在业界,蔡楠被誉为中国小小说叙事大师。原因很简单,他在这方面走得最远,远过任何人。

      和所有入门者一样,在过了微型小说热恋期后,我对作品的千篇一律开始喜新厌旧。举目之处,无不是一杆子插到底的平铺直叙,或者顺叙中玩一下倒叙,顺便在结尾加一个反转,三板斧横行天下,让人生腻。在这种情况下,我欣喜地发现蔡楠B面的存在,瞬间激动得不行,犹如嗷嗷待哺的羊羔一头扎进丰茂的草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通过长时间的研读,我将蔡楠大部分的叙事形式命名为“组合式”。它的内核由两个或多个片段叠加组成,多纬度、多层面、多视角地展现现实生活的复杂性,使作品的内涵和社会意义大为提升,同时也增大了作品内部的艺术张力。

      蔡楠组合的方式,就主要作品来说,两段式有《叙事光盘》,三段式有《水家乡》《鱼非鱼》《忠魂补》《猫世界》《老莫上网》《关于年乡长之死的三种叙述》,多段式有《千万别当小说读》《车祸或者车祸》《如何讲述我和刀哥的故事》《孟夏发出的18条信息》等。这种组合,并非简单意义上的叠加,而是在叙事视角、叙事节奏、叙事语言的加持下,使得片段之间的关系或递进,或颠覆,或并列,或互补,山山水水,千转百绕后呈现出一个故事的全貌。组合式的写作意旨,主要是通过蔡楠笔触社会底层,在现实中挖掘人性的善恶、温情与悲悯,同时也书写了当代社会洪流中人对价值选择的迷惘、失衡和人格异化。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世上无论大事小事,都是你侬我侬,没有一件是孤立的。每一发生,每一发展,均一生三,三生九,九生万物,瞬间蔓延开来,迷宫一般四通八达。作家只有一支笔,如何写得过来?

      这就逼着我们去思考,如何临摹这个复杂的世界,如何去发现自己,发现自己的世界,发现自己的世界的美?或者倒过来说,发现了美,如何再去发现世界,再再去发现自己?这种哲学层面的思考,会把人逼疯的。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其实是个苦差事,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这种没完没了,似乎只能“花开两朵,单表一枝”,抑或“花开数朵,各表数枝”。表完这一枝,再表那一枝,一枝一枝来,上演插花艺术。我想这就是蔡楠组合式的思想精髓。我尤其注意到,在《忠魂补》《千万别当小说读》《关于年乡长之死的三种叙述》《飞翔或者冰清化蝶》等作品中,蔡楠深受芥川龙之介《在竹林中》的影响,运用多重叙事视角、多声部的复调,不断地向人物的内心深处掘进,用自己的笔呈现出隐秘的悲伤、疼痛、无奈、焦虑和惶恐,揭示人物内心复杂幽微的世界,试图从多个角度去还原事件背后的真相。

      讲述故事的方式和被讲述的故事同样重要。

      小说无法像故事那般口头复述,完全体现出了叙事技巧的艺术魅力。相对于讲什么,优秀的微型小说同样也注重怎么讲,怎么运用一种巧妙合理的外在形式与文本内容相得益彰。但是,作为蔡楠,如果完全忠实于这种条条框框,不玩遍十八般武艺,岂不枉费叙事大师的美誉吗?故此,从这个角度去看,我们会发现蔡楠有不少实验性的文本,轻思想内涵而重文本形式,充满着到此一游或占据山头的文学野心。

      比如《有一种感觉叫疼痛》《1963年的水》《我看到孔木哭泣的眼睛》等三篇作品,均以数字在自然段前加以标注,数字多达十几个。我对此百思不解。原以为是各个段落之间跳跃性太大,特意附上数字辅以过渡。读后才发现,内部逻辑严密,段落之间起承转合很老道,数字还真是可有可无。对此,我不由漫想,如果数字是凌乱的,无顺序可言,按照文本本身去阅读,是一篇不错的作品,而按照数字顺序去读,则是另外一篇甚至完全相反的作品,那么数字的特殊意义就出来了。这类似某些画作,正看和倒看,完全是两幅风格迥异的作品。

      比如《我说的都是真的》,全文无一个标点符号,单段成文。这种人为设置的阅读障碍,就像通讯基本靠喊一样,严重阻隔了作者与读者的互动性。一般人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挤成一团,就心生畏惧,脑瓜子疼。据说这篇作品至今还没有纸媒愿意公开发表,多少有些文字游戏之嫌。我在写本文时,想起有这样一个无标点符号的文本存在,却一度把作者记成了滕刚。当问到蔡楠时,他非常自豪地纠正我:“是我写的!”我想,这应该是该作品存在的最大意义,它可以证明一个写作者行到什么样的水穷处,玩到怎样的极致。

      比如刊登于《小小说选刊》2006年第7期的《一波三折》,所谓一波三折,是男主角站在别墅门口开门前的三种想象。初读,我被这种新颖的形式深深吸引,再读,多少有些失望。它让我想起一个精美的器皿,上面摆放着雕工绝伦的黄瓜条和萝卜丝,造型漂亮别致,有山有水,极富神韵。但就是吃不饱,也没有多少营养价值可言,可远观而不可近赏。在思想内涵上,它和形式类似的《关于年乡长之死的三种叙述》还真不是同一个级别。完全不顾思想内涵,单单追求一种形式,只是形式的新鲜、奇特,或是美丽吸引读者,作为一种形式美的开掘,似乎也可以,但仅止步于此。

      鉴于以上思考,我加入少许味精和盐,烹饪出了《幸福可望不可及》。毫不避讳,在很多公开场合,我坦言照搬了蔡楠老师《一波三折》的叙事形式。我觉得这是一种荣耀,而非羞耻。值得一提的是,因为题材过于敏感,《幸福可望不可及》的命运也是一波三折,兜兜转转多处,没有纸媒愿意冒这个风险,直至2009年6月15日被《羊城晚报》“花地”副刊作为头题发表,才得以真正问世。这篇作品没有获过任何奖,至今还常被外界提起。和《捕鱼者说》一样,《幸福可望不可及》也是我写作初期的重要作品。

      形式创新有时宛如双刃剑,慧极必伤,过犹不及。在蔡楠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中,我个人比较偏爱《叙事光盘》和《车祸或者车祸》,不喜欢《关键词》与《如何讲述我和刀哥的故事》。倘若论及最爱,则非《生死回眸》莫属。在我眼里,《生死回眸》从标题开始,从第一行开始,一直持续到最后一个字,都无懈可击,哪怕合上书页,它依然会长时间地萦绕在脑海里,让人久久难以释怀。

      《生死回眸》呈现出小说自身的艺术魅力,神奇的叙事形式、自圆其说的故事编排,对无论是轻信还是机警的读者都会产生无法抗拒的诱惑。虽然它在思想立意上略显说教之嫌,但丝毫不影响它的完美存在。

      《生死回眸》采取一种时光倒流的形式,来盘点一个腐败分子短暂的一生,在叙事形式上属于典型的倒逆式。这种倒逆式,和倒叙不同。倒叙是顺叙的过程中插入回忆式的片段,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在回忆时依然按照事态的发展而进行,可视为局部的一种顺叙。但蔡楠笔下的倒逆,则是顺叙的倒放,一步一步逆生长。我一直想找出《生死回眸》的师承,奔波多年,至今依然未果。倒是有一些电影充满着鲜明的倒逆式叙事风格,比如大卫·芬奇执导的《本杰明·巴顿奇事》,改编于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同名短篇小说,讲述了一出生便拥有80岁老人形象的本杰明·巴顿,随着岁月的推移逐渐变得年轻,最终回到婴儿形态,并在苍老的恋人黛茜怀中离世的奇异故事。

      倒逆式写作,最困难的不是故事情节,而是起承转合,一步步倒逆中的过渡。像《生死回眸》这么短小的篇幅,要想到做到严丝合缝,自然顺畅,我承认依靠我目前的功力,还模仿不来。倒是蔡楠自己在2019年写有《姨妈》一文,将倒逆式和数字标注合二为一,虽然被《小说选刊》转载过,但离我膜拜的《生死回眸》还是相差甚远。

      写作和写作文完全是两码事儿。写作贵在艺术创新和个性展现,求新求异;写作文在于达标或拿个不错的分数,求稳求正。博尔赫斯曾经感叹道:“古往今来的故事,其实都出自少数几种故事模型而已,几乎已经穷尽,所谓的新意仅仅是变体。”这种变体,指的是作者观察视角的转换,以及叙事形式的遴选。这样想想,作家的悲哀就出来了,语言需要长时间的积累,一时半会无法一蹴而就,故事类型只有少数几种,而思想立意方面,人性主题大行其道,成了人人都可以涂抹一把的万金油,一俊遮百丑。数来数去,似乎只剩下叙事方法可以供大家尽情折腾,才让文学丰富起来,多元起来。

      写作既不能重复自己,也不能抄袭别人,好不容易才从一种模式里跳出来,不曾想又落入了另一种规范,实在是费劲。如果只用一种框架去套小说,流水线生产,就像所有的人穿一模一样的衣服,这个世界该多无聊多寂寞啊。然而,叙事形式的探索和创新又何其艰难,它每前进一步,都是一次对自己伟大的跨越,都需要背后大量的阅读和思考。故此,作为一个写作同道,我对蔡楠一直持敬仰之心,他是探索者,也是我学习的榜样。

      关于蔡楠的艺术特色,诸多评论家进行过解读和总结。其中,有不少人把蔡楠的创作分为两个时期——早期,白洋淀系列;后期,形式创新系列。并分别贴上唯美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标签。对于这种非黑即白的机械式的分类,我个人持反对意见。参照蔡楠的创作年谱,我们不难发现,白洋淀系列和形式创新系列大部分时间都在交错进行,而且很多作品,把中国传统的写实手法与西方现代主义巧妙地融合一体,不可能硬生生地割裂开来。写作者做不到,评论家更不可能。

      在蔡楠所有的作品中,我极为欣赏《行走在岸上的鱼》《水家乡》《生死回眸》,认为是传世之作。何谓传世之作?打一个粗俗的比喻,就是看见世间美好的女子,会失去所有的理智,一门心思想占为己有,犹如曹操铜雀台锁二乔。

      以《水家乡》为代表的白洋淀系列,至真至纯,唯美空灵,带着白洋淀荷一样清香、苇一样葱绿、水一样澄明的新鲜气息。这种传统书写,深得古典文学的熏陶与滋养,让我想起中国北方土生土长的秧歌,大红大绿,唯美烂漫,洋溢着一种浓浓的民族风情。

      以《生死回眸》为代表的形式创新系列,旁逸斜出的精巧构思,逆向思维的现代主义风格,书写着当下芸芸众生灵魂的丑陋,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和强烈的批判意识。它变幻莫测的叙事手法,犹如舞步华丽高雅、热烈狂放且变化无穷的欧美探戈。

      以《行走在岸上的鱼》为代表的融合系列,传导出多层面的文化信息,既有白洋淀系列的唯美伤怀,又融合了现代主义荒诞、诡异、黑色幽默等叙事手法,还兼有安徒生《美人鱼》的童话特质和卡夫卡《变形记》中的变形元素,属于典型的中西合璧,典型的浪漫现实主义风格。这种浪漫,就是当秧歌遇上探戈所绽放出来的艺术气质。

      综观这三篇作品的语言色彩,我们可以作出这样的解读:《水家乡》是在黑白里温柔地爱慕彩色,《生死回眸》是在彩色里朝圣黑白,而《行走在岸上的鱼》,则是彩色和黑白交织出来的一抹世纪忧伤。

      每一棵韭菜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牙缝。每一个题材,从理论上说,都有最适合它的叙事语言、叙事形式、叙事节奏、叙事策略,即统称为叙事方法。所谓叙事方法,就是讲故事的方法,属于“怎样写”的范畴。

      微型小说作者在叙事方法上的成长,一般可划分为三个阶段:初级阶段,试着讲好一个故事;中级阶段,把一个故事讲出水平;高级阶段,随便讲故事。随便讲故事?对,就是各种技巧信手拈来,融于作品之中大象无形,有意化无意。

      这是写作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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