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聊天时随口提起孔融的死，没想到存在比较大的分歧。

我的观点很直接：孔融死于《父母与子无恩论》。我知道这事还是大学里打游戏时，室友在放《老罗语录》（老罗就是罗永浩，我们都当相声听），老罗提到了孔融的这事。而朋友认为孔融作为大儒不可能有这样的言论。即使有，也是曹操的构陷。

史书的证据

我倾向于老罗大概率不会在事实层面犯错，而朋友的逻辑也是有道理。Google了下，就搜到李敖一篇文章：《孔融“父母于子无恩论”申义》。接着就好办了，根据这篇文章顺藤摸瓜。

先插个一个八卦。在研究生面试阶段由于学生过分优秀让在坐导师“战战兢兢”不敢提问的，我印象中有：物理学界的奥本·海默，经济学界有保罗·萨米尔森，历史学界有台大历史系的这位李敖。这也是我提醒我朋友的地方，李敖的“历史”水平不差。

李敖的这篇文章提到了《后汉书》，那么我们来看下《后汉书》是怎么说的：

曹操既积嫌忌，而郗虑复构成其罪，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曰：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静，而招合徒众，欲规不轨，云“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卿金刀”。及与孙权使语，谤讪朝廷。又融为九列，不遵朝仪，秃巾微行，唐突官掖。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既而与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大逆不道，宜极重诛。

曹操有构陷孔融吗？有，但不至死。构陷的内容是:

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静，而招合徒众，欲规不轨，云“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卿金刀”。

让孔融宜极重诛的是他的大逆不道：

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

这段就是他的”父母与子无恩论“了。除了《后汉书》，在《魏志》的《宣示孔融罪状令》给出了更为直接的答案：

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之采其虚名，失于核实，见融浮艳，好作变异，眩其诳诈，不复察其乱俗也。此州人说平原祢衡受传融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若缶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饥馑，而父不肖，宁赡活余人。融违天反道，败伦乱理，虽肆市朝，犹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诸军将军将校掾属，皆使闻见。

到此，基本可以结案。曹操借大众伦理这把大刀拿下了眼中钉孔融。

儒学角度

对于儒学（或是说儒教），我们刻板的印象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融作为一位响当当的大儒却提出了”父母与子无恩论“，这多少还是让人觉得非常有些突兀的——但我相信，很多很多”突兀“只是我们并没有了解背后更多的事实和内在的逻辑。

不是孤立

我关心的第一个问题是，”父母与子无恩论“在儒学体系内它是否是个孤立？

继续顺着《孔融“父母于子无恩论”申义》摸瓜。发现孔融的观点并不是第一个，在他之前就有王充（来自《论衡》）：

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

在他之后，还有朱熹，下面是钱钟书《管锥编》的 举例：

《朱子语类》卷一二六：释氏以生为寄，故要见得父母未生时面目。黄蘗一僧有偈与其母云：“先时寄宿此婆 家”；止以父母之身为寄宿处，其无情义、灭绝天性可知！ 盖不知孔丘家儿早有“寄物”、“寄盛”之喻，较“寄宿”更簿 情也。

在孔融之前有王充，之后还有朱熹。这样我们应该也”见怪不怪“了。
《孔融“父母于子无恩论”申义》中还阐述了古今中外其他的”父母与子无恩“，我这里就不作过多的引述了。、、

哲学含义

第二个问题是，孔融为什么会”离经叛道“？
在读了郭建龙的《中央帝国的哲学密码》后，我的想法大体如下：

• 董仲舒虽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是儒学内部是有分歧，也是在发展的。譬如《春秋》有三传，董仲舒只是在《春秋公羊传》开始构建他的”儒术“。而《公羊传》在三传中的史学地位是最差的。这是”离经叛道“背后的学术背景：基础都有问题，那么批判和发展就很自然了；
• 儒学虽成为了统治工具，但它仍有哲学的底色。（董仲舒就将《五行》和《阴阳》合二为一），既然是哲学它必然会去触碰更为根本的问题。孔融作为大儒有这样的思辨，也就不奇怪。

结语

令人感慨的是，因言获罪不只是发生在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