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斐非离开了。
1994年,张斐非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庄。背着简易的背包,在走出村口前,他和村口的老樟树话别,这是他唯一留恋的地方,也是他的伤心之地。
离开村子的时候,张斐非觉得,自己似乎不再碰电影了,因为电影,他失去了他的女朋友英子。可冥冥之中,他与电影结下了不解之缘。多年后的今天,张斐非躺在自家床上,妻子在做早餐,厨房里传来霹雳乓啷的声音,空气的振动让原本稍显寂静的环境多了一丝烟火气。今天,总觉得有事发生,张斐非莫名感觉到,也许都怪今早那一个梦,让他想起了深藏记忆里的一些事情,原本是想要忘记的一些事情。
张斐非现在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电影导演,也是一名编剧,他希望他能拍出一部有影响力的好电影,近年来,也一直在打磨剧本。可是,他的工作却一直处于瓶颈期,都没有什么起色。尤其是现在疫情之下,手里的戏仍然处于一种待拍状态...
吃罢早餐,张斐非坐在书桌前,翻开他已经看了上百上千遍的剧本,想着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再完善一下。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是最老式的那种铃声,“叮铃铃...叮铃铃...”一个陌生的号码,张斐非以为是广告推销,原本是想挂断的,可鬼使神差之下,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张斐非的声音平淡,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可对面一阵沉默,就当他快不耐烦,准备挂断时,手机里传来一阵女声,稍显粗粝,“是我,英子”。又是一阵沉默,张斐非在等待下文,他知道,若非有重大事情,他们不会再有联系的,这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达成共识。“斐非,老路重病,他想在临走前,和你见一面,你能回来一趟吗?”沉默的间歇,张斐非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可是听到英子真切地告诉他,他还是感到怅然。
村口,有一个小广场,老樟树矗立在那,仿佛一个标记,一个界限,到这,就是张家村的地界。千百年来,老樟树一直在那,看着村里的人来来往往,吵吵闹闹,生生死死,他自岿然不动。据老人家说,老樟树里住着神仙,保佑着我们村庄,还有,他们神秘地说道,有一个晚上,天黑得很,没有月亮和星星,但是村口那棵老樟树却是金光一片,远远看去,那片天空映着金光,还仿佛听到了金鸡在打鸣,真是神奇啊。老人说得神秘,年轻的张斐非和英子听得入迷,相视一笑,他们很喜欢老樟树,时常在樟树下约会,以及看电影...
记忆从老樟树开始,也从老樟树结束。
“老路,我来帮你把电影幕布支起来”,两根杆子,牢牢地插在土里,中间支起一块幕布,樟树下,张斐非笑得开心,他和老路因电影结缘,彼此都觉得对方很投缘,因此,一来二往,成为了好友。老路是一名农村公益电影放映员,他很年轻,只比张斐非大了两岁。张斐非一直觉得老路不会长久地呆在这个地方,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老路身上一种自然的气质,类似于诗人,仿佛与生俱来。但老路不写诗,老路迷恋电影。英子也过来帮忙,很快,幕布上已经放出了影像,是《庐山恋》。这部影片他和英子曾追着老路的脚步,辗转于各个村子,看了几遍,依然很是喜欢。
电影已经开场,小广场上已经挤了不少人,人们都从家里拿出长长的板凳,一家人就坐在板凳上,一条板凳不够,那就两条。通常是爷爷奶奶一条,爸爸妈妈一条,年轻人就另算了,三三两两的聚集。小孩子是不需要坐的,他们一般都围着广场打闹,当然,有些安静地小孩也会乖乖地坐着。每次看电影,都是村里最快乐的时光。电影演到伤心处,一阵风吹来,老樟树的叶子扑簌簌地掉,仿佛他也为电影的伤心处感到难过...
“英子,老路,我以后想成为一名电影导演”,英子和老路同时看向张斐非,他们没有觉得他在痴人说梦,老路一把揽住张斐非的肩膀,笑道,“很有志向啊,兄弟”,他们因此也打闹了起来。打闹的累了,于是顺势躺在广场外的草地上,感受到草地的松软,有泥土的气息。“老路,你以后想做什么?”张斐非望着星空,像是突然蹦出的一句话。“可能会一直放电影吧,其他的,还没想好”,老路无所谓地说道。他们静静地躺着,谁也没有打破这份宁静。“走吧,电影快结束了”,老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那时候张斐非觉得,他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
回忆在这里中断,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大多痛苦得多。现在想来,已经记不起细节,只是那股情绪萦绕周身,仍挥之不去。张斐非突觉一阵憋闷,很想出去透透气儿,微信里有英子发过来的地址,微信是刚刚加上的,还详细地告诉他如何乘车,生怕他找不到似的。妻子进来,端来一杯热茶,他告诉妻子,这两天要出一趟门。
回程路上,张斐非全程带着口罩,坐在大巴上,望着窗外。回忆又一次涌了上来,他想起,当初也是这么离开的,当时路并不平坦,很颠簸,他都快把隔夜饭吐出来了。
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年轻的张斐非在廉价旅馆租了一间房子。他以为他有高中文凭,很快能找到工作,可事与愿违,屡屡碰壁。“再不找到工作,就要流落街头了”,他想到。此时,经过一家电影院,有招工信息。想起电影,就想起了伤心事,本不想多待,可肚子不识时务地叫了起来,“真是个冤家”,不知道骂什么,张斐非进了影院。饥饿困窘时,是电影和影院伸出了橄榄枝。影院老板看他长得清秀,就留下来做了服务员。张斐非一做就做了好几年,后来还做了放映员,影院的工作每一项他都认真地做过。
空闲时,他就看电影,可以说,每一部片子,他都没有错过。在影院这个空间里,在电影里他找到了慰藉。但是,他并不满足,午夜梦回,他总想起樟树下,他曾说过,“他想要成为一名电影导演”。于是,他报了成人大学,学习电影编导,白天工作,闲暇时间学习上课。那几年,自己仿佛成了陀螺,高速地旋转,不知疲倦。张斐非走马观花地掠过他进城早几年的生活,他非常感谢那段时光。是影院里放映的电影带他走出了愤懑,给予他慰藉,并且给了他成功的机会。幸好,当初,他没有放弃电影,他感到庆幸。
快到目的地了,也许是长时间的路程,张斐非有一些迷惘,下车时,双腿都有一些抖动。英子一眼就认出了他,没有扭捏,利落地帮他拿起了包裹。“走吧,我带你去见他”,英子的声音和记忆里也不一样,张斐非坐在三轮车的后座上,观察着英子,英子现在长胖了,但也不很胖,能感受到是一个健朗乐观的人。
“老路,他在医院吗?”张斐非问道。
“不,他在家里,老路说,他想安安静静地走,不想在医院里,所以我们把他接回来了。”英子的声音似乎没有感伤,只是在诉说一种事实。
“他一直在放映农村公益电影吗?”
“是啊,一直兼职在做,没有间断过,直到生病,后来,我接手了,不过现在放映的少了,不像以前。”英子说道,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又笑着说道,“老路经常谈起你,说最喜欢你拍的电影,说你小子梦想成真了,他很高兴”。
张斐非见到了老路,他已经瘦得脱了相。一双枯瘦的手微微蜷曲着,仿佛要抓住什么。张斐非走进,用一只手就能包裹住他的双手。老路的眼睛像是家中养的老牛的眼睛,流淌下泪水。张斐非紧握住他的双手,轻柔地按了按。“老路,你看,我日子过得不错,我知道你一定要见我一面的原因,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们了,这次过来也是想亲口告诉你。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也许我走的是另一条路,有些事情,不是你可控的,只能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吧”,张斐非平静地说道,声音也随即消散在窗外的风中,显得悠远。
“谢谢你,我看过你拍的电影,很棒”,老路的嗓音干涩,像金属刮过玻璃时的声音,但又有一种止不住的兴奋,“当时,你说‘你想成为一名电影导演’,我就相信着,你一定可以的,小子,果然不出所料”。老路笑了,皱纹挤压在眼角,有水光闪过。
第二天清晨,张斐非带老路来到老樟树下。昨天,老路说起,他想再听听风吹老樟树时树叶的声音。还是那样一个小广场,老樟树的叶冠已经能笼罩住整片小广场,仿佛要庇护着它似的。阳光洒下,波粼粼的,他们都出了神...
老路走了,张斐非再次接到英子的电话,她说:“老路在一个平静的傍晚走的,没有太多的疼痛。他说,等他走了,要将他火化,然后把骨灰埋在老樟树的根下,这样他就能看着他放映的电影了。”电话挂断,张斐非静默地抿了一口茶,然后打开电脑,《庐山恋》的音乐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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