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木萨尔(孚远)县城不大,汉、回、蒙古、维吾尔族汇聚杂居,军人和家属占了一半人口。清朝自乾隆年间设立吉木萨尔县,做为屯兵驻守北疆的要塞。
汤袭龙的父辈们追随老湘军统帅刘锦棠,从甘肃追击白彦虎回部到新疆,剿灭阿古柏分裂势力,平定准噶尔汗国,使新疆再次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他们一路奋战沙场,为收复天山南北广袤疆域,无数勇士身殒疆场,在攻占乌鲁木齐古牧场的反复冲锋中汤袭龙的伯父汤湘勇被子弹击穿了胸部,战死在了马背上。马那斯城血战九个月,湘军子弟死伤无数,敌人子弹射死了刘锦棠的坐骑,汤湘英率领弟兄死战,第一个率部突入城内,巷战重伤,胡英从死人堆里把拉出肠子的汤湘英背了出来,把肠子塞回肚子里,敷了祖传的金枪药,昏迷了五天才苏醒,竟然捡得一条性命,从北疆打到南疆折了多少弟兄啊!
左宗棠收复新疆后, 汤湘英因战功,被军中保举为四品都统,战后带领所部到吉木萨尔驻扎,任兵备使屯田戍边,稳固疆防,后来又由兵备使改任县令一直驻守在这里。他的部属和他一样都在这里娶妻生子把根扎在了祖国的西北边疆。
揺摇欲坠的大清王朝终于走到了尽头,1912年宣统帝宣布退位,中华民国成立,遗留在新疆的这些老湘军和他们的后代们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十月革命后大量的白俄逃到了新疆,吉木萨尔县城出现了逃难来的俄罗斯人群,他们携带来了不少枪支弹烟,还秘密进行武器交易,还有从哈萨克斯坦过来的一些部落变成了匪徒,游荡在北疆一带,时局十分混乱,汤湘英、汤龚龙父子带着部属不停地奔波,可每次都是土匪抢掠跑了,他们才慢一拍赶到,再加时局动荡,人心涣散,手下差役应付的居多,也就只能将就维持了。
近来形势变得愈来愈复杂,迪化,伊犁相继发生了革命党起义,汤湘英通过白俄了解到十月革命对沙俄旧有贵族,统治阶层的残酷镇压,国内的时局变化情况则由他派往迪化的眼线随时报告给他,战场、官场几十年里的磨爬滚打,使他深知斗争的残酷和无情,革命、革命、不是你革我的头,就是我要你的命!
前天打探来的消息说,他们的老首长迪化道尹杨增新与革命党和谈成了,接受了袁世凯的改编,成了新疆大都督,要在全疆实行民国新政,要往各地派住新兵,重新委派新县长,并清除他们这些前清官吏。
县城里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穿新式服装的男女学生,自称是同盟会会员,好些操得就是本地口音,有的还是湘军的子弟。他们走上街头喊口号,贴标语,逢人就要剪辫子,不从者强行按住剃光头,有些人抱着个光头脑壳痛不欲生,有人在家中自个把大辫子剪了留下几根长发,辫个小猪尾巴辫儿藏在瓜皮帽下,算是保住了大清遗民的根儿。
革命党在一家叫北庭客栈的大门边上挂了一块“中国同盟会吉木萨尔县委员会”的牌子,还派人通知汤湘英,让他即早缴出权力,否则就要革命,而这家客栈的老板胡淑钰就是他们三湘子弟,他的父亲就是他汤湘英最忠实的部属和救命恩人胡英,胡英早年跟随他南征北战,伤痕累累,战后不久就去世了,他关照着胡淑钰读了书,本打算在县衛里给他谋个差,可胡淑钰坚持要到北京去读书,他又给了路费,每年寄去不少银两,可就是这个胡淑钰,从北京带来了革命党,带头闹事,要革他们这班前清遗老的命。这让汤湘英很是迷糊,这就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子弟要造自己的反,砸自己家的锅。汤湘英伤感之中透露着无力,感到自己真老了,想到要急流勇退回湖南老家去,叶落归根。
汤袭龙和徐茂从北庭古城赶到县城已是下午时分,二十来地一刻没有消停,他们从后街进了县衙的后院,这里是家眷住所,一进门管家许三就低声说:“老爷在前庭接待省里来的客人,让你们在后院等着,不要外出。”汤袭龙感觉到家人都惴惴不安地,也很少露面。母亲见他回来忙把他拉进内室先询问了一路上的情况,然后忙让他回自己屋里收拾东西。
汤袭龙先把徐茂请到客房里喝茶,然后往自己屋里走去,房门虚掩着,媳妇余氏正爬在炕上的一对大红木箱子前埋头翻找着东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炕上女儿英兰与弟弟虎子正玩着几串母亲从箱子里取出来的珠子和手镯,看到父亲回来,英兰高兴地喊了声:“大大!”虎子扔下手里的东西,咯咯笑着扑向汤袭龙的怀里,这时媳妇余氏也注意到了他,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下了炕要给他盛饭。汤袭龙忙说:“在徐家大那儿吃了,你忙着翻找啥?”女人小声说道:“早上省里来人了,大说今儿黑了咱们要走了,我收拾些东西。”
听到这句话,汤袭龙心里猛然震了一下,一直有这个预感,可真到了这一天,他才感觉到一切是那么陌生和遥远。他随父亲去过几趟乌鲁木齐,自己也独自去过几次,最远到过伊犁和哈密,还没有入过口里(新疆人把甘新交界的猩猩狭以南叫口里,也有把嘉峪关以南叫口里),更别提遥远的湖南了。
汤袭龙抱着虎子坐在炕头上,看着儿子翻看他腰间的刀鞘,许三进来说老爷叫他。汤袭龙放下依依不舍离开的儿子,又抱了一下姑娘英兰,跟媳妇打了个招呼去了上房。
上房正里的太师椅上汤湘英挺直着腰背,多年的军旅习惯已融入了他的脊髓,永远显得从容镇定,刚毅自如,只是一把花白的山羊胡须和清瘦的身躯,显示他已步入了暮年。看到风尘仆仆进来的儿子,他突然身体有些松软,像似要找点东西靠一下,只是一瞬间他又回到了那个坚定从容的自我。他招呼儿子坐下,上下打量着这个他所生六个孩子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不知如何开口。汤袭龙也感受到了父亲的犹豫态度。他试探着问:“大,省里来人咋说了,咱们要走吗?”
汤湘英混浊的眼睛里透满着无奈,对儿子说:“刚才,省里的新政府下来了公文,已任命了新的县令,噢,不!是叫做县长,他们念我随左公、刘帅收复新疆有功,不追究我们,但让我们尽早离开,说他们也保证不了咱们的安全,还说早有人想要剿咱们的家。”
停了片刻汤湘英又镇重地说:“前几天我就料想到了,问过你几个叔伯,他们都不愿跟咱们一起走,说是走不动,有投奔的亲戚,我也想过,他们这些年都在这里置办了一些家产,舍不得丢,二来也怕跟着我们受牵连,这样也好,我们人少一些,目标也小,今夜咱们全家就走,我这里已准备好了一些银两,家里的仆人每人给一份打发走,你徐大来了吗?”
汤袭龙回道:“来了,他好像知道要走,把路上的东西都带上了。”
汤袭龙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吩咐汤袭龙分头去准备,出门时特别吩咐汤袭龙带上长刀和新购置的快枪。
西街什字路口的北庭客栈内云集了许多革命党的成员,今天省城已派了一队护卫新兵驻进了空无一人的兵营,明天胡淑钰将执掌吉尔萨县衙的大印,他正与今天省里来的专员商议明夫接管大印,改旗易帜成立吉木萨尔县民国政府的大事,紧锣密鼓地安排追随他的一众革命党徒任务,这将是改期换代,新生代夺取权力的胜利。
天黑前汤家分批放走了发放了银两的仆人随从,关紧了大门,吉木萨尔县衙的后院内一片沉寂,只盛下汤家父子婆媳两个孩子和徐茂七个人,他们熄灭了灯火静静地坐在上房屋里,就象战前的军队一样等待着命令。到了二更寅时汤湘英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这是无言的号令,全家人紧跟着进入旁边的车辕棚下,骆驼马匹都已喂足了料,备好了鞍,静静地候着。汤湘英把孩子放进左右两个驼筐中,婆媳分乘了两峰骆驼,男人则骑着马,一共三匹马,五条骆驼,两匹驮骡出了县衙后门悄无声息地消匿在茫茫的的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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