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第一话,原名《云海&失之城》。
启示录_云海3月18日下午,赫尔利兹山主峰。
天气冷得要命。士兵们纷纷在各大背风处搭建帐篷。一名士兵跑过来,为了盖过怒吼的东风,他用双手比作喇叭,朝站在峰顶眺望远空的上将高喊道:“温尼斯(Wennis)上将!请下来吧,再待下去会出人命的!”
可那位白发飘飘的老人仍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士兵终于放弃了呼喊,下山与同伴一起准备晚饭去了。
老人已年过七旬。他魁梧得像座小山,身居上将军衔,虽已垂垂老矣,却仍威风凛凛,即便是站着,也透露出一股强大的威慑力。这位上将顶着风雪,目光在天空中焦急地来回巡视,他在找什么呢?
时间过去了整整两小时,太阳渐渐西沉。老人一边抖落肩上、胳膊还有皮带上的雪,一边朝早已搭好的中军大帐蹒跚走去。门帘被突然掀开,又重重落下,冷风呼呼地灌入帐中,激得角落里的人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006号军士。”老人站在她的面前,冷冷地问,“为什么不出去,和战友们待在一起?”
“我……我害怕……”
“如果你连我们自己的人都不敢接触,怎么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怎么完成你的使命?”老人怒目圆睁。
“……”
“要是你还想见到你的家人,就给我勇敢一点。挺直了腰板,自信起来!明白吗?”
“明白。”这是一个身穿军装的女孩子。她冰蓝色的长发沾满了灰尘,手腕、脚腕都有被镣铐锁过的痕迹,手心、手背淤血斑斑,嘴角还挂有一丝血痕。不是遭受过虐待,就是因犯错而蹲过监狱。
“把我的话重复一次。”“完不成使命,就见不到亲人。”
“嗯。”老人默许地点了点头,为她掀开门帘,然后闪到一旁,“现在,出去。”
刺骨的寒风立刻冻僵了她柔软的肌肤。她晃晃悠悠地扶着墙站起来,努力挺直上半身,这花了她将近两分钟。在上将的目送下,她一瘸一拐地走出帐篷门。不远处的背风口,男人们在开酒会。喝醉酒的壮汉把空瓶子纵情丢向天空,不久,人潮爆发出疯狂的大笑。上将撂下了门帘。
她叫爱伦,爱伦·威尔(AllenVille)
她出生在偏远地带的一个小农庄里,母亲是买苹果的。她的父亲在年轻时参加了远征军,早在女儿出生前就壮烈牺牲了。爱伦聪明伶俐,母亲不希望她步父亲的后尘,于是严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令她欣慰的是,女儿善良得简直像个小天使。她走路时总是很小心、很慢很慢,因为害怕踩到搬运货物的小蚂蚁;每当妈妈做好了饭,她都要先用小勺子盛出一小口的大米,再跑到庄园的某个角落,放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老鼠洞口。
女儿没有杀生欲,更不会有杀心,母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可是,十三岁那年,爱伦·威尔突然把一封包装精美的手帐递到妈妈的手里。
小家伙背好了枪。她想参军。
爱伦进了军队,因良好的体力和过人的速度,被编入以勇猛和意志刚强著称的「第三连」,开始了她的军旅生涯。母亲夜以继日地祈祷,买来长长的经文和祷告铭文,向神灵祈求不要发生战争,保佑她的女儿永世平安。可是,战争不仅是爱伦·威尔的事。一个妇人的小小执念,怎能改变天底下所有人的命运呢?
造化弄人,但不欺人。三年时光如流水拂过,厄运果真远离了这个小姑娘。然而,就在她即将安全退伍的那一天,却发生了这样的一件事——
最后一年的夏天。
风吹起漫天的柳絮,爱伦坐在台阶上,目送一个又一个军中认识的伙伴走出营房的大门。他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兵役结束后,有的想回家念书,有的则愿意加入真正的军队,为维护世界和平出一份力。但是她不想就那样离开训练营,她并不喜欢外面的生活。
她长大了。军旅生活简单而鲜活,而人性又复杂又丑恶。走出那道营门,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冰蓝色长发的女孩目送一辆辆运载军需物资的越野车在土路上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灰。车子过去了一辆又一辆,而她的双眼也越来越惺忪,身体越来越困倦。爱伦·威尔渐渐地、渐渐地失去了意识,慢慢地向右倒去……
不知何时,“啪”的一声脆响,爱伦猛然恢复了知觉。
“这是什么?”
她低下头,拾起脚边的一枚银胸章。在云层之上那颗太阳的照射下,这枚胸章的外缘闪闪发亮,似乎蕴含着什么神奇的力量,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她低下头,发现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渣,而不远处路边的草堆里,正静静地躺着一个支离破碎的玻璃盒。这时,爱伦忽然感觉拿着胸章的手一阵刺痛——
“呀!”
她松开了那只手。银色的胸章掉落到地上,而同时落下的还有几块玻璃的碎片。
这么说来——抚摸着受伤的手,她想——这件华美的装饰品,是从那边的玻璃盒子里掉出来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纳闷的时候,忽然瞥见了远方疾驰的车队,最后一辆车的驾驶员似乎太粗心了,后备箱的盖子完全打开着,他却浑然不觉。裸露的后备箱里堆满了玻璃盒盛装的各式物件,而左上角恰好空缺出一个正方形的空间——爱伦瞧瞧地面,又瞧瞧那辆车——与摔碎的玻璃盒在形状上完全吻合。
5秒后,爱伦·威尔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她抓起银胸章,风一般地奔跑起来。
她跑得飞快,汽车驶向营地的后门,她跟着跑出后门,那里碰巧没人看守。汽车驶过种有两排白杨树的防风林带,她在树丛之间来回穿梭,累得气喘吁吁。天空中乌云密布,似乎要下起一场大雨了。
车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座防守严密的军事基地,车子径直穿越开放的重重关卡,可是累了一天的士兵们还未降下大门,就被一道身形娇小的黑影抢先突破了防线。大人们被吓得直发愣,反应过来的士兵先喊道:
“站住!严禁擅闯军事重地!”
“嘟——”
尖锐的哨声几乎刺破了爱伦的耳朵,可是她不在乎。关卡的大门依序降下,拦住了外面的士兵。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怒骂从四面八方传来,她只当做没听见。
轰隆隆!闪电劈断了山顶的一棵老树,树冠被劈得焦黑。暴雨如决堤般倾盆而下,浇在女孩湿热的头顶上。
车子左拐右拐,终于驶入了军营内部的停车场。几个不像是军人的人走了下来,眼看就要被发现,爱伦急中生智,躲在了一辆车的后面。士兵们在外面找来找去,竟都没有找到。
这时,温尼斯上将出现了——严厉的老人要求当场打开货物检查。听到这句话,爱伦的心忽然紧绷了一下。当老人发现后备箱盖高高地耸立着,还遗失了一件货物时,他气得当场掏出手枪,吓得几名司机到处逃窜——
“等等!老爷爷!您要的东西在这儿!”
白发的上将扭过头,先是眉头紧锁,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下一秒却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压迫和恐惧感扼住了喉咙——
她,那个冰蓝色头发的小女孩,——用手举起了「圣物」。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被严密隔离起来,不能跑、跳,不能说话,不能见家人,甚至连通个电话都被严令拒绝。又过了两三个星期,一行人突然冲进她的住所,给她带上手铐、脚镣,把她秘密押送至边境一座恐怖的监狱里。爱伦吓得嚎啕大哭,她在睡梦中惊醒,呼唤母亲的名字。她嘴馋家乡的苹果,想念家乡的水,惦记后院那只被自己喂大的小老鼠……她忍受着数十倍于自己在军营所受的训练,小腿疼得动弹不得。
然而,就在她做好余生在这里度过的心理准备时,命运却再次对她开了个玩笑。
半年之后的某个清晨,她突然被狱卒粗暴地一脚踢醒。那一年,爱伦·威尔十七岁。
她被“刑满释放”了。
上将交与她一项使命,白须飘飘的老人,对她敬了个军礼。那枚胸章竟被交还给她,可她在犹豫自己要不要接。
2-
“不管你是小偷还是拾荒者,你捡起了「圣物」,这表明你不是一个平凡人。”
“我不是小偷。”少女恨恨地说,她那蓝色的长发早已被风雪摧残得不像样子。
“这已经不再重要了,爱伦·威尔。”
那封信被交到爱伦·威尔的手中时,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问也不多问一句——就在同意书的下面签了字。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使命的内容好像是:
“——拥有神明之力的半神之女啊,
——肮脏却又高贵的血液在你的身上流淌;
——你须用在人间所学之一切,以及你崇高的意志,
——登上神明的居所「云海」,修习他们的神法;
——若你取得了力量,返回大地,你将拯救世人于水深火热之中,
——你将成为万世供奉的「圣女」!”
爱伦想打个哈欠,但是她憋住了。
爱伦对成为圣女这件事毫无兴趣,但怀着小孩子纯洁的好奇心,她还真有点想看看所谓「神明」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反正是宿命,开开心心地去办就是咯。
“「神明」不只出现在我们人的臆想中。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传说,「神」的居住地是一片被称作「万神谭」的巨大卷积云,他们各司其职,操纵着世界上无数的自然规律,比如风雨雷电、草木荣枯。”上将无不敬畏地说,“而要是神的物品掉落到人间,那就成了「圣物」,人是绝对不可以触碰的!一旦有人碰到了,他就会受到神的惩罚——化为灰烬。”
爱伦是个意外,她不会化为灰烬,反而觉得那些“圣物”拿在手里如同空气,轻飘飘的,带有阳光的热度,暖暖的很舒服。
老人神情激动地握住女孩布满灰尘的手:“你的体内流着他们的血液,你是他们的一份子——如果你也能获得同他们一样的力量,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人敢发动战争,——人间将永远和平!”
所以,我将成为孤独的和平鸽?女孩宽容地笑笑。这句话被咽了回去。
有和平鸽飞过的地方,战争的枪栓永远不会拉响。
3月19日凌晨1:30,赫尔利兹山主峰。
风雪似乎逐渐地平息了。不知是小冰晶还是雾气的灰白色银纱笼罩着整座山峰。上将用望远镜一刻不停地观察着远方,每隔一会儿就要放下来休息一下疲劳的眼睛。可是无论观察多久都是徒劳无功。不知是由于失望还是疲劳,上将每放下望远镜,都会摇一摇头。爱伦·威尔躲在门帘后观察军人们的一举一动。当她看到上将先生困得要命却不得不强忍睡意坚持观测的模样时,小姑娘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床上揪着枕头哈哈大笑。
传说中,云海之上的「神明」每隔一年会下到人间一次,可是他们也不全都擅长飞行,所以云海每年都会沿着固定的航线,抵达人类世界的最高峰——海拔9376米的赫尔利兹山,这座山就是连接云海与人间的枢纽。如果一个人类想要登上云海,那么她必须在特定的日期来到山峰,才有可能看到从远方徐徐飘来的巨大云朵——可是,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类真的见过那片云海。
“006号,”不一会儿,老头揉着眼睛进来了,“为了保留必需的体力,请你现在就睡觉。等到时机成熟,我会立刻派人把你叫醒。”说完他就走了。
爱伦像小猫咪一样缩进厚棉被里面。即使穿着衣服,她仍然觉得非常冷。寒风如液体一般从四面八方的空隙之中灌入被窝,起初,她把整个身体蜷缩成一个球;当她突然意识到这有失作为一名战士的风度时,又十分大方地把五体纵情地敞开。过了许久,爱伦感到脚趾和手指愈发地僵硬,好像握着冰块。哎,但是也只好这样了。
女孩对上将不全是害怕,其实也有一点微微的好感。更多的是尊敬。这个老人从不命令手下为自己做私事,虽然自己日渐衰老,仍在我行我素地与岁月顽抗。而且他虽是军人,却非常彬彬有礼,尤其是对女士——一个“请”字,在爱伦心里为他加了不少分。老头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嘛。
女孩把双眼微微地闭上,她的眼前浮现出面带笑意的妈妈——母亲提着满满一箩筐的苹果。女孩流了口水,母亲递给她一个,她想去接,可是画面即刻消失了。
耳后传来教官粗犷的声音。她吓了一跳,立刻转身敬军礼,小腿绷得溜直;可是教官不在那,取而代之的是她学军时期的小队长——同班一位17岁的男生,他见爱伦信以为真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猛拍大腿。爱伦出了丑,脸被气得红一阵白一阵,她朝那个男生奋力地冲去,男生被吓坏了,他捂着头部求饶道:
“啊!对不起!不要打我!救命啊!”
不知什么时候,女孩沉沉地睡去。帐外,冷风如白刃般掠过。
好冷……
好冷……
我这是在哪?……
女孩身处空泛无边的梦境中央,如同悬浮在一杯牛奶中。周围尽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白色气泡,女孩试着去摸,但那只会让她漂得更远、更远。
忽然,眼前的画面变得清晰可见,那是妈妈。
爱伦发现:在妈妈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既陌生又有些熟悉。
他是——照片上的那个人——他是父亲!
父亲不是已经牺牲了吗?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牺牲了啊!疑惑充斥着爱伦的内心,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强烈的幸福感——她看到母亲正在收苹果,而父亲什么也没做,正在远方静静地看着,抽着烟斗。他们眉目传情,那副画面,让爱伦热泪盈眶。
“难道……这就是「爱」么?”
可是,画面破碎又重新组合。爱伦突然看到母亲咬牙切齿的神情。她张开双臂拼命地阻挡着什么,好像在保卫重要的事物,又好像在恳求某个人。爱伦吓坏了,一向温顺的母亲,就连脾气也从没对她发过,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她露出如此愤怒的表情?可是下一秒,她便明白了——
母亲的背后是流血不止的男人。那是父亲。刚刚还抽着烟斗的强壮男人,此时却变得又瘦小又枯干,在地上不断地抽搐,双眼布满血丝。父亲怎么了?
爱伦突然发觉,自己正站在与母亲对立的视角观察这幅画面,而那一刻,自己低下头,接纳了父亲似是请求的眼神,又抬起头。下一秒,爱伦做出了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会相信,也永远不愿相信的事——
她对母亲举起了剑。
“妈妈!”
剑穿过女人的胸膛。爱伦惊醒了。
这只是个梦而已,虚惊一场。爱伦死死地紧扣着床单,那部分床单几乎被抓得稀烂。
一阵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冲击到她的面部。挨了这一下,她彻底清醒了。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一扭头,突然发现身旁的座位空着中军大帐不知何时居然不见了,而周围背风口那些三五成群的小帐篷也全都消失殆尽,在她周围的,只剩风雪和越积越深的雪堆。
“人呢?”
爱伦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把目光定格在下方的半山腰——不知是远隔多少千米的位置,一团白色的雪球正在狂风的协助下快速地聚集,周围的土地一点一点地裸露出来。风把山顶的大量冰雪全都揉捏到一起,让它们在内部积蓄能量。等到它们的质量足够大了,高空稀薄的气压再也支撑不住,就会疯狂地将它扯向天空——
冰风暴。爱伦默念出这三个字。人类用了千千万万种方法,绞尽脑汁想弄懂这种灾难的成因,所有的努力却终究化为徒劳。那些侥幸逃出生天的登山者一口咬定:这是神的杰作。
既然是神的旨意,人类就完全没办法抗命。这是有如孩童般天真的玩乐之举,却又像是一口黑洞,昭示着生命的终结。同伴们——包括那位令人尊敬的上将——八成是为了保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寒冷的峰顶,下山逃命去了。
孩童足下的可怜蚂蚁,有生还的可能性吗?
爱伦灵机一动,她立刻跳出被子,三下五除二把它们折叠成豆腐块抱在怀里。飓风掠过——恐怖的大风几乎在一瞬间夺去了她所有的热度。她强忍着麻木和僵劲,一步一顿地逃向距离自己最近的背风口。
那里一定有深雪堆!
她顶着愈发强烈的冷气,用两只手拼命地刨着雪,直到刨出一个勉强可以容下她的大坑。尽管两只手已经毫无知觉,她的体内却仿佛有一股力量在不断地升腾、溢出……最终,她把厚棉被向内一抛,自己先钻进去,再用棉被紧紧地裹住躯体。
大雪立刻堵住了她刚刚挖出的缺口。此刻,她的身体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的风了。爱伦威尔此时完完全全地失去了知觉。她不敢想:自己是否能活下来,是否能回到那座农庄,见到苦苦相思的母亲?
现在,她终于明白母亲当初的话是对的了。
“妈妈……”她浑身打冷战,越蜷缩,她的知觉就越微弱……
爱伦·威尔最后的一点记忆——面前的缝隙张开,一只布满阳光的手将她拉了起来。在她的周围,肩并肩站着三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可是她看不清她们的容貌。
太阳升起来了。远方的山峦变得愈发模糊,浓密的云层遮蔽了几乎全部的视野。大气忽然变得又湿润又稠密,而她的眼眶中有什么东西在打转,不知是泪水还是雾。
我来了,从此不会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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