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

     

“英子”

        “英子”其实不叫“英子”，我之所以在心里这么叫她，是因为我一想起她就会想起《城南旧事》里那片高高的、密密的、满是杂草的荒地外小英子那双充满童真的、温暖的大眼睛。

       和“英子”的相识似街头转角处的一次回眸，不经意、无征兆、无预谋甚至找不出因为所以徐徐而来，如果一定要归结一个缘由，我想那就是缘分了。我们曾不止一次地感叹缘分之奇妙，因为一切就是不早不晚、刚刚好。

       《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说，长大后要写一本书，把天、海分清楚；好人、坏人分清楚；疯子，贼子分清楚。我记住了，我也和小英子一样想分个真真切切。都说人生三种境界，好比参禅。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参禅有悟，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顿悟之时，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参禅有悟是人生痛苦之时，因为你简单的心底滋生了疑惑，惑而不解便觉得痛了。那年那月，我觉得我是痛了，在我眼里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冷酷虚伪地多。于是，我像一只被咬伤的小猫战战兢兢，将身心藏于荒草之内，虽垫着脚，伸着颈，满眼期待，喵呜直叫却止步不前。

       “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那是十年前一个慵懒的午后，“英子”在大学校园的实验室，我在研究院的实验室，“英子”在网络的那端，我在网络的这端，回眸之时，一个闪念便迎面相遇。

       记得那时的“英子”叫“小桥流水”，江南婉约的景致在午后的实验室里如海市蜃楼般出现在我眼前，就是她了！不曾相识，未曾谋面，却一聊甚欢。这个傻傻的女子大概认定我既不是疯子也不是贼子，毫无防备地和我聊了起来，聊至酣处甚至把自家宝贝的小照都晒了出来。至今我仍依稀记得照片中的小囡囡一头童花短发，穿着一件米色的小童装，小小的、带着可爱的婴儿肥斜坐于九寨沟那一汪湛蓝的海子旁。

       十年之前我与“英子”素不相识，十年之后我与“英子”也仅相约在城市的一隅见了一面，两人交集甚少。人们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知道我与“英子”的交往是否称得上是君子之交，我只清楚地知道“英子”是我见过的最有涵养的一位女子。

       兜兜转转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计量？我与“英子”相识的十年恰是我人生最波折的十年。我不是一个能揽狂澜的大女人，春日看花、秋日听风，曾一度活得不现实。当风过花落，却又诚惶诚恐，极尽伤春悲秋之能事。在那些悲悲切切、无力自救却又不能与自己憋屈的心握手言和的日子里，我与“英子”言语不多，或许是没有心情，也或许是我们都忙了起来，总之，我们再也没有如当初相识时一样一起坐于网络的两端一聊聊半个午后。虽如此，我们依然会关注对方，时常翻阅对方的社交空间，点个赞，留句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貌似在“英子”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社交平台上加过任何陌生人了。生于七十年代的我骨子里是很传统的，虚拟的世界犹如浮云掠过，而我还是习惯真实的存在。在那个QQ刚刚闯入生活，带点新奇又恰好空闲的时候我和“英子”相遇了，如今想来那就是芸芸众生中不可言的妙缘。

       “英子”说很奇怪，这些年她的QQ号更换过，甚至还借与女儿用过，但我始终都在她的好友名单里。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们很少言语，甚至有时一年也不曾说上一句话，但她也一直在我的好友名单里。所以，我觉得人生有一种极致的美，那就是无论风雨沉沦、峰回路转那个不忘初心的人还在老地方等着你。

       人生辗转，不曾想到的是我和“英子”在N年后居然汇聚到了同一个城市！两手空空，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我能感受到繁华落尽后的彻骨苍凉。我要以断腕的决心告别过往、开启新程。在我卑微入尘的生命中，“英子”位于一个很特殊的位置，我与她的交往既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切肤、断腕、背井离乡之后，茫茫人海里，未曾谋面的“英子”成了离我最近的一位旧相识。

       已经忘了“英子”是怎么知道我的近况的，总之，“英子”在得知我离她如此之近后很热情地发出了邀约，那个傻傻的女子立刻将地址和手机号码一股脑地发给了我。然而，我拒绝了，我谎称自己正胖得有碍市容出不了门，“英子”打趣说只怕等你瘦了而我却胖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生活状况迥异，早已不在一个生活梯度里，虽然我是那么强烈地渴望阳光能透过枝枝叶叶的阻挡洒满我生活的每一角落……有人说同性之间的友情是平台共处的，地位和境遇的悬殊会冲淡一切，不在一个生活梯度里的人若是灵魂也不在一个频道，来来往往中心灵共振振幅会减小，久而久之必将失衡。冥冥中，我是惧怕身处他乡的自己再失去一个离我最近的旧相识吧。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生命也好，时光也罢，都是老天爷给予我们最好的馈赠，无所事事就是对生命的不敬。沉寂一段时间后，我决定让自己的内心充盈起来，让生活忙碌起来。当我坐下来盘点自己的能量时，我才发现在过去的岁月中，在研究院十年如一日的重复工作中我的能量单一、储备不足竟难以支撑自己的想法。才华支撑不起理想，心却不愿与平庸妥协，人的痛苦就来了。“有悟”到“顿悟”果真是痛的！

       岁月是个坏东西，同时也是一个好东西。年岁至此，虽有郁结，但过往能让自己快速调整过来。想清楚缘由，敢为曾经的懈怠和舒适买单，我打算心悦诚服地从起点开始，用行动去救赎，去换取一个盎然的季节。想清楚了，也就顿悟了，当我们置身山水之中时，“山是不是山？水是不是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即便是坐于泥沼之中仍要有看花听风的闲情和气度。有放弃的勇气便有重拾的信心。一个四十岁有余的女人，若还看不透、想不通、拿不起、放不下，那人生岂不也是白瞎了？

       盘点好能量储备，整理好从零开始的快乐情绪，正在四处发送求职简历的时候，“英子”恰恰好发来一则职位信息，是为一位著名大学建筑学院的女教授做助理，虽是一份简单的工作，但却适合景仰学识之人内心又简单的我。“英子”说有这样一个推荐信息的时候她第一想到的人就是我，只是不知道我是否愿意。许久不曾联系，甚至从未谋面，“英子”却还时时惦记着我这个魂落他乡的人。这就是“英子”， 宅心仁厚、至真至善，无论站于何种高度，始终能以悲悯弱小的善良对待所遇之人。虽然最后我未能和女教授结缘但“英子”的行为却让我倍感温暖，让我有理由相信，只要你愿意张望，荒草之外总会有真诚与温暖存在。事后，我无比感慨地对“英子”说：“你是这个陌生城市给予我的最初的感动与温暖，是我在跌入深谷仰首之时山顶上摇曳的春花，让我感知世界的暖与好。”。

       我与“英子”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彼此的网络交流和社交空间里的只言片语，我相信文如其人，能写出温婉文字的女子一定心存善良。透过“英子”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心思细敏又满是情趣的女子。这位女子九尺讲台能教书育人、侃侃而谈，提笔能写美文，挥毫能写春联、抄经书，甚至还能望闻问切把脉开药方！能住豪宅开豪车也能平实如邻家女孩与我这样一个平庸市井女人聊社会万象。我曾打趣：十八般武艺你都精通了，我们这些平庸卑微的女子该如何存活？

       神交久矣总是期望相见的。再次相约，从樱花烂漫的春季约到风雪凌冽的寒冬，这一次终归是成行了。那是一年多以前，一个寒冷的冬季，一个街头飘着烤红薯香气的午间。时至今日，到了这样的年岁提及“约会”二字我依旧会面红耳赤，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

       “英子”说她开车移动起来方便，就依我方便。我说“好呀，公司附近有一家蓝湾咖啡，这个地方行吗？”“英子”回：“行！”。

       “约会”之于烤红薯，钱钟书先生描述得最到位：鸿渐饿得睡不熟，拿了公帐的钱，走几步，闻到烤山薯香味，这东西，像谚语里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约见一个想念且期盼的人，无论男女心情都会被撩拨到，因为带着不可知的吸引、带着来自心底的渴盼。神交十年却不曾谋面，想想都有扑面而来的故事感。

       “蓝湾咖啡”，不远不近，不张扬不喧闹。“英子”恰好无课，而我又正好在一家小小的人力资源公司闲散着。接近午间时，我将两只手揣在厚厚的羽绒服里不紧不慢地，从办公室偷偷踱过去正好五分钟。

       寒冬里在外行走，猛地进到空调房里暖意就围裹过来。借着“英子”停车的时间，我寻了一个靠墙的角落坐下。落座、抬头，只见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忽闪着一双期待的眼睛盯着我，心里一惊，却见是青春已逝的自己的影像，原来座位对面是一面镜子。真是岁月催人老，由不得你挽留呵。闲着也是闲着，更是无法对镜子里的自己做到相看两不厌，于是，我决定出门迎接“英子”。

       远远的，“英子”将她的车停好，探望之时应该是看到了我，我抬起手臂向她挥挥手，她也就两步并一步地走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早已从照片中熟知对方的面容，所以，我们都毫不费力地在人来人往中找到了彼此。

       “英子”短发、圆脸、五官饱满、妆容朴素，秀气的眼镜背后是如“小英子”一样的大眼睛。简单的素色大衣，从衣着来看简单至极，这哪里像一位家境殷实的高校老师？分明就是一名高校在校学生的模样呀。“英子”冲着我呵呵一笑，说：“电话里你的声音好年轻，吓我一跳，像个小女孩。”“呵呵，是吗？” 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各自点了一份简餐，像熟识多年的老友边用餐边聊天。天南地北的，我们聊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恍惚觉得就是旧友相见，没有丝毫的不自在。“英子”说起话来面容便愈加生动了，眼神灼灼。和社交平台上那个聪慧自律、涵养极佳的女子分毫不差。

       一顿吃吃聊聊的简餐下来，时间已靠近午间一点。“英子”抢我一步掏出钱包说我来到她所在的城市，这顿理应她请，意外的是她居然很客气地给我家的小盆友准备了一份礼物。我显然有些无措，满脸通红，既懂得“英子”的善意又为她的细心所打动。活到这样的年岁我也曾接触过一些既读了些书又家境尚好的女人，但全无“英子”给我的感慨多，在修为这条路上人的善良与真诚才是首要的。

       ……

       时光流转，再次与“英子”有交集又是一年之后了。

       这期间，因为个人的缘故我辞去了HR的工作，当我再次各种投递简历的时候我又“偶遇”了“英子”，这次“英子”把我推荐到了一家设计院。这个学生模样的高校老师仿佛是上天派来的天使，总在我低头徘徊的时候出现，告诉我“嘿！可以这样，可以那样……”。

       记得当年在原单位办理停薪留职的时候，研究院里一位熟识的老师有些怜惜地对我说“这孩子运气真不好！”，我明白那是老师的怜惜，今日今时，我想说：我的运气从来就不糟，甚至很好，因为我遇到了那么多那么多至真至善的人，荒草之外有真诚，比如“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