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兮的记忆力一直不怎么好,每当别人趣味十足地谈论小时候时她总要在大脑里搜索,极细致努力地想,也是想不起什么。
她小时候的记忆总是停留在一些危险的地方。若兮家院外有一处平坦之地,两丈多高,有事没事她喜欢坐在那里看远处,呆呆得看,傻傻得看。这处高地外围一排砖砌,上百年历史,顶端一层陈年斑驳,早已脱臼,内圈的黄土被几代她这样的“小子”刨洞、办家家、屁股溜坡坡……就这样躺土搁磨,捎尘刮扬抖落出一片陷凹。
若兮记事起她就常常来这里坐坐。放学后正好夕阳的余晖撒遍大地,她就坐在那里赏遍了四季。若兮还恐高,其实每次坐在那里她都觉得自己随时会一栽头掉下去。有次她二伯因为她坐得危险还在她腿上用力拍了一巴掌,拍时和拍完二伯都没有说为什么打她,若兮心里难过,觉得二伯这样打人不对,但她不敢据理力争,就那样默默抽泣,等妈妈出来告状。若兮仔细想想,其实二伯只拍了一下,也不是很疼,只不过她的皮肤太白皙了,手起印出,泛红一片,二伯走后她顺眼向远处的山峦望去,倏尔就忘却了。
若兮也不明白,好多这样的事情她从来不去想,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她会想起,而且非常清晰,似乎就在昨日。她有时会责备自己为何总会有如此磨人不堪的记忆,努力回想温馨愉快的事情,多少年了,犹如漫天云雾里的夜晚,难寻闪烁明亮似孩子般眼睛的星星。
若兮一直清晰的是她总能听见她内心的声音,她认为对的事情就算自己受罚也是倔强地抗衡。一次课堂作业全班同学没完成,苏老师要求前后桌同学互扇耳光,还表扬用力的同学有羞耻心,若兮恰恰觉得用力的同学根本没有羞耻心,她听见自己的羞耻心被别人用力甩地难受,当前桌男生用力扇她三下轮她返扇三下时,若兮就是不伸手。她不敢高声喊老师错了,她能听见自己内心撕裂地呐喊。苏老师气急败坏拿棍子揍了若兮一顿,一下午罚站教室后面。若兮奇怪后面的同学为什么依旧还会互扇,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就算挨揍了她也做的对,因为她有羞耻心!
若兮就是这样,开心的事好像从来没走过心,不开心的事就像稻谷场上摊晾的果实,翻翻簸簸,捡捡扠扠。
若兮发现她喜欢某个人时,总是难掩内心的欢喜,就是生气也是前一嘴的事情;她极其厌恶一个人时,一定是这个人的本质被她看透了。
若兮就是这样,看清楚又健忘。
焉之的记忆力非常好,开裆裤时的事也历历在目,常常在若兮面前扯淡他少时的散私睚抹,惹得若兮多了无限遐想。
焉之鼓吹自己小时候和堂哥常常偷吃爷爷的罐头、糖果点心,从未失手。若兮就觉得弱爆了,她偷妈妈的钱半年多,结果被妈妈修理了一顿再不敢翻箱倒柜;焉之说他十岁骑自行车稍五个不怕死的小鬼专门下陡坡,一次像离弦的箭一样极速下滑一头栽入沟底的菜园里,爬起来啥事没有。若兮说那都不叫事儿,她一次和小伙伴们比赛跳远远,从七八米的高处一脚跳下毫发无损;焉之说若兮吹牛不怕牛踢死,七八米两层楼高黄土再厚也骨折了。若兮说连车带人翻沟底摔不死也掼死了;焉之说他们下去正好是二杆子狗蛋爹刚埋好挑了十几担粪便的粪池,不偏不倚,啃了个够。若兮笑得眼泪直流,她七八米下去没事是轮他跳时田埂滑坡,她甩了几下胳膊正要跃起,半垄田坝就嘶遛遛下去了,当她爬上来其他人都早跑了,晚上她妈襟了一块腰布裹了几颗枣,右手拿笤帚给她招了半天魂,从此就惧怕夜幕降临,天擦擦黑她就上炕睡觉再也不敢东家门出西家门里……
焉之和若兮有时像一对老夫老妻絮絮叨叨,有时像一双恋人阔别三秋呢喃细语,有时又像匆匆擦肩的路人目若无睹……
一天晚上若兮想洗澡,焉之回家放下东西转身不见人影,片刻打电话说他走了。若兮有些懊恼,回了家连当面说话的时间也没有?砍头也要问问最后遗愿,电话还有打的必要吗?
若兮不想说话,焉之也不说,连眼神都不会交流,就像空气一样透明。
其实左领右舍的人们从来没听见若兮开口说话,毕竟她独自来到这个小村落才八年,人们常常看见若兮独自一人傻笑。
若兮来时就穿一身衣服,坐在鲁寡妇家门口呆呆傻傻,刚开始鲁寡妇看她皮肤白皙面容姣好,给她端过两次饭。临晚不见她离去,就收留下若兮,村里的老老少少几乎都问过她是哪里人,缘何来到这里,若兮呆若木鸡,从未开口。村里人见到鲁寡妇就询问,看这姑娘眉眼不像傻子,可能是哑巴,说是哑巴吧,眉目间不像是哑巴,没主没户,村支书让鲁寡妇先照应着,谁叫若兮坐她门墩石上。不知什么时候鲁寡妇夸赞若兮有慧根,这七八年功夫早已情同母子。
若兮啥活都干就是没开口说过话。阳光明媚的天气若兮又飘忽傻笑,鲁寡妇家的老黄狗卧在若兮身旁,有时若兮轻抚老黄狗时嘴里模模糊糊好似呢喃焉之。若兮一坐就是一天,鲁寡妇端水摩挲若兮长发,疼惜道:“他若有情,寻了便是。”若兮盯着远处,呆呆讷讷,任凭想念、悔恨一丝一丝、一缕一缕燃烧,蔓延……
若兮两行清泪嗒嗒直流,鲁寡妇拥过肩头叹了口气,从来不言不语的若兮,鲁寡妇第一次见这可怜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七八年日头,在鲁寡妇眼里若兮就是自己的孩子,也像极了自己,她明了若兮心里的难受,亦知了若兮莫名地开心……
鲁寡妇疼惜若兮胜过自己,村里人羡慕这对半路母子,有人曾经偷偷找鲁寡妇说媒,特别是二杆子狗蛋见到鲁寡妇就掏烟献殷勤,劈柴,挑水,收庄稼……鲁寡妇像日本狗特务盯共匪,没落下一点儿空挡。她逢人就坦言若兮的主意谁也别想打!
鲁寡妇明白,但凡若兮想要那样的生活开口便是,何苦会不清不楚出现在她的门槛上。
去年鲁寡妇逝了,今年夏天老黄狗也寻主人去了。下葬鲁寡妇时村里人给若兮披麻戴孝,若兮没掉一滴眼泪,只是一刨一刨掘土,插香。埋葬老黄狗时若兮也没掉一滴眼泪。
只是某个不知名的早晨起来若兮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谁也不知,就像她来时轻若浮云,消失的就连空气都无波澜。
鲁寡妇家的门窗流经年轮侵蚀得早已没了棱角,这寒气逼人的小村落随着时代的变迁早已不知据向,若兮和焉之的故事就像风儿一样掠过丛林,流进黄土,滋养起葱郁盎然的山野田洼,一切似乎来过又未留过,就像若兮的记忆,看清楚又健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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