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从睡梦中醒来。
醒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毫无预兆。可梦并没有立即走,化作雪花般的碎片,顽强地盘踞在那里头,以另外一种方式控制他的脑袋。
律师捂住脑袋,翻了个身,蜷曲双腿,一只腿压在另一只腿上。心跳缓慢而规律地跳动着,声音像鼓点一样敲击着脑袋。
梦境的残余逐渐退散,黏糊糊的思绪渐次清醒。
然后,他又听见了吉他声。仿佛这声音一直在等他似的,仿佛要一直伴随着他。她、分手旅行、海边、和岛、灯塔、老人、吉他声,仿佛这些早已命中注定,早已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等候。
起初,吉他声是缓慢的,轻盈的,惆怅的,像什么人在孤独的长夜里低声吟唱,将时光悄无声息地刻录下来。又像什么人半夜睡不着,索性爬到阁楼上,抱起吉他,练习指法。他并不渴望得到观众的欢呼,完完全全为自己弹奏,将内心的情绪全部寄托在那几根细长的弦上。即便技巧并不娴熟,弹出来的音色听起来也有点干涩,甚至旋律也并非动人心弦,但你似乎能够完全理解弹奏者内心的想法。
律师索性爬起,坐在床头。清冷的月色从上方的气窗投射下来。今晚的月亮很圆,他如此想到。在岛上呆了十几天,时间观念近乎透明了一般。他推算了一下,今晚应该是他来到岛上的第16天,兴许已经是第17天了。
夜,似乎从未如此漫长。月光投在地上,停止了移动,像一台没了信号的旧式电视机。今夜,月光近乎永恒般的存在。
律师想起老人在小丘上搭的棚屋。这么多天以来,他都没进去过。他隐约觉得这吉他声和棚屋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可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关联,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或许那里头藏有什么秘密,老人的秘密。并且,老人无意让他知晓这个秘密。要揭开这秘密,非得到那里面探个究竟不可。
吉他声发生了变化。节奏变快,声音急促尖锐。诡异、凄冷、呜咽般的风声冲破气窗,闯了进来,在屋内盘旋,在耳边肆虐。与此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进了房间。一段莫可名状的尖啸,不明生物的尖啸,混杂在风声中。假若将这段尖啸小心翼翼地从风声中剥离,展现在你面前的,或许是一团巨大的漆黑,无底的深渊,吞噬一切希望的漩涡。你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在黑暗中踽踽而行,直至抵达什么地方。
可是并没有什么办法将其剥离,因而只能任其肆虐。
律师了无睡意,思绪也是时断时续,连不成一整句。他强迫自己思考点什么,可每当能够得到些什么时,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横亘在思维之间,最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什么溜走。就像是两个人一起打方向盘,一个人往这边转,一个人往那边转。车轮扭来扭去,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像极了此刻的风声。
律师顿时想到了她。可是这没有用,他被焦虑占据着,很快,连她也被焦虑吞噬了。
律师忽然想抽烟。他从来没抽过烟,从小就讨厌抽烟,也不喜欢抽烟的人。此时此刻,身处这样一个荒岛,急促的吉他声,呜咽的风声,莫可名状的尖啸,一切都变得非现实起来。此时此刻,想抽烟的念头无比地强烈。或许对律师来说,他身处的是彼端的非现实世界,另一端则是具体实在的世俗世界。抽烟是连接两端的媒介。只有抽烟这一具象的现实性行为,才能回到现实的世界。
可现在并没有烟。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猛然向他袭来。
律师恍惚觉得,存在于风中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物,它们并非拥有具体成形的实体,只是寄居在音波中,像古代维京人那样,以音波作为介质,到处掠夺、破坏、吞噬,以壮大他们赖以生存的音波。它们以人的思维为食,持续不断地吞噬每个人的思维片段。但它们自身并不思考,所谓尖啸,其实是被吞噬掉的思维的残余。它们擅于破坏,热衷于破坏,并且迫不及待地宣示它们的破坏力。音波不断壮大,终有一天,某段音波会成为地球上最庞大的,庞然得足以地球上所有人听见它们的尖啸。当然,音波之间也在持续不断地争斗,小的被大的捕获、吞并,同等规模的对撞,能量被剧烈地消耗,最终又同时回到起点。
风渐渐弱了,仿佛存在一个漏斗,连接着另外一个空间,风就这样一点点漏过去。屋内逐渐安静下来,风急速消逝,声音更加急促、更加尖锐,直冲云霄,简直要刺破耳膜,接着频率突破了人的听力极限,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之后是一段彻底的沉寂,就好像抵达了声音的真空地带。
律师觉得内心平静了下来。
律师屏息凝神,老人睡意正酣,那边什么声音都没有。风也停了,吉他声早已消失,惟有细细的海浪以舒缓的节奏冲击着岛岸。月亮移至夜空正中央,月光似乎更为明亮了,影子也显得更为深沉。
他摸索着,一件件穿好衣服,穿上鞋,起了床。挪到桌旁,给煤油灯添了点油,划根火柴,点起煤油灯。
他在桌旁坐了下来,煤油灯的火苗一闪一闪,月光不为所动。灯光一点一点扩散,直到铺满整个屋子,月光识趣地退到了角落。月光和煤油灯交织在一起,使这个夜晚又多了一道色彩。
不知怎的,他忽然决定现在就去老人的棚屋看看。这个念头死死地抓住了他,仿佛溺水的人想抓住木板一样。他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惊了一惊,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但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去做。
律师小心地走到老人床前,煤油灯没有完全照亮这里,老人脸的轮廓只能依稀辨别出来。律师静默地看了老人一会,然后转身而去。走到楼梯口时,律师停住,回过头,又看了一眼老人,老人依然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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