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气像个爱使小性子的女子，总是对人忽冷忽热、不可捉摸。园子里的梅、李、杏、樱争先恐后地走上春的T台，它们要的不过是在春风里左右摇曳的刹那芳华。
桐桐受够了臃肿的校服，一逢着周末便嚷嚷着要换春装， 我虽不肯完全妥协却也深表理解，谁不是“当时年少春衫薄”啊！30年前，记得刚过了正月，中午放学回来，我就按捺不住悄悄换上了春装，结果被母亲发现后喝止，我陈述种种换装的理由，母亲却不依我，命令不穿上棉衣就不准去上学。在美和健康的对抗中，我最终铩羽而归。
现如今我规规矩矩地遵守着“春捂秋冻”的古训，已是三月，身上的棉衣还迟迟不舍褪。女人成为母亲，总是不由自主地对美的执着渐渐隐淡，上班时轻抹淡描、风姿绰约，回家卸去妆容、套上围裙一样底气十足，说到底，这家里谁操持着厨房谁才更有话语权。若不是豪门大户，一般的寻常人家大概也知道朴实能干的女人总比那些娇弱无为的女人更宜室宜家吧！好比只知道看花谢花飞、荷锄惆怅还不如做一份香椿煎饼更能让人在这个春天里口腹愉悦。
小时候，家乡很少见到香椿这种植物，因而也很少吃到香椿饼，每年春天，外婆常常用安豆苗烙饼给我们吃。将鲜嫩的安豆苗冼净后切碎，和新磨的糯米粉加温水拌合在一起，安豆苗占七成，面粉只需三成。就着煤炉、小心着火候，烙成碗口大小的圆形薄饼，安豆饼绿中带点焦黄，香脆绵粘、满口清香。
吃过安豆饼的小孩，这个春天才会安稳、圆满。
我的外婆一共生了7个孩子，前面4个都是女孩儿，后来终于有了两个男孩，本想再接再厉再添一个男丁，结果最小的还是个女儿，其中最漂亮、讨喜的二女儿“如意”在三岁的时候便夭折了。外公虽然有点重男轻女，但却没有男尊女卑的旧式作风，年青时的外公经常会出门行医或游玩，于是家里主要是由外婆当家。在这个总体上女多男少的家庭，所有的女孩儿都有着不易察觉的好强 。
外公的一手好医术让全家在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依然能过得衣食无忧，比起外公的大手大脚、潇洒阔气，外婆仍然格守着未雨绸缪、精打细算的生活方式。来看过病的农村人有时候为了表达感谢会送来刚收割的新糯米，外婆从来不会含含糊糊地随意放在一边，而是用细细的筛子先筛一遍，第一轮规格整齐的糯米可以拿去做成酒酿；再筛出的略逊一筹的糯米用来煮饭熬粥；剩下的碎粒不完整的分出来可以磨成糯米面。
《桃花扇.栖真》中曾说“慵线懒针,几曾做女红”，如今家里的针线都已经好久不动了，什么时候做过女红啊？记得小时候，常看到母亲拿着花粉笔埋头裁剪衣服，每逢换季总会帮我们赶制新衣。母亲的三个姐妹都会缝纫，她们都是跟着外婆后面学的，做中装，盘花扣，翘裤边，纳鞋底、做鞋面……在春天的阳光下，一群围成一圈的女人亲亲热热地拿出鞋样，比划着尺码大小，商量着新衣款式、腰身尺寸，那情景至今想起也是美的。
外公退休后偶尔在家里接诊，外婆会在旁边打打下手，大夫的妻子大多不会看到病人就一惊一乍地惊慌，外婆知道一些基本的药理，虽然不插嘴，但总会给外公递上最合适的医械。家里的养生保健也都在日常的饮食起居间，所以前些时看到《女医明妃传》里谭允贤给人切脉问诊、药膳养生等等就觉得特别亲切。从小，我们就在外公家那淡淡的药香里长大的。
是的，我们这辈的小孩都是围在外婆身边长大的。那些泛着松香的大衣柜、磨得发亮的琴柜，小花园里的石榴花、青石板上长成的青苔，西厢房里的木格窗、院子里的六棵水杉……是它们陪伴着我们的童年，把所有单调、枯燥的日子变得丰富精彩，即便隔了这么久的时光，外婆屋里的一切还是那样温暖、鲜亮。每年的农历“二月二”，外婆照例要带所有的女儿回家，顺带也包括我们这些女儿的女儿。我们欢呼雀跃地看着外婆忙前忙后为我们准备食物，她呼唤我们回 家吃饭的声音曾是我对于故乡的记忆中最动听的回响。
我眼见着外婆那些原本剪裁合体的衣服渐渐变得松垮空荡；因为天生的黑眼圈的缘故，外婆的眼窝慢慢陷成了一汪深潭；原来我爱挽着她的胳脖，后来我很容易就可以搂住她整个瘦削的肩膀。外婆没事的时候给我看她的手臂，早先的紧致浑圆如今却可以拎起一大块。她悄声说：你看，人一老就不中用了，皮都开始耷拉了，穿什么都不好看了。你现在还小，是花骨朵，怎么样都漂亮，要记得多吃饭，小姑娘不怕胖，圆乎乎的脸才讨喜，人家见着也喜庆。我咧着嘴，想笑却笑不出来。
外婆走了好多年了，可我还是经常会想起她，想起她在餐桌上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的样子；想起她戴着老花镜边看书边轻声读出来的样子；想起她笑眯眯地告诉我：‘舟山群岛我知道的，你外公以前经常去杭州；’想起她已经病势沉重却还坚持要一切整洁如常；她说过：宁生穷命也不能生穷相；日子不论贫富都要学会慢慢过；花总是会落的，不过来年她还会开；命里该你的才是你的，不要强求……
眼前又是一个春天，看满树繁花在三月的春风里兀自飘零，我因为想起外婆，所以就觉得眼前的春寒料峭也就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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