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口头禅

二舅爷家闹“意见”了，找父亲和母亲去给分家，也带着六岁的我。

二舅奶是闹鼠疫那年死的，只留下了表叔自己。按说那个年代，一个儿子是不能跟老人分家的，不仅老人接受不了，外人也会说三道四。

我安静地坐在母亲旁边，墙台上一盏油灯，并看不清人们的脸，我也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你一句我一句的，有时很激烈，有时鸦雀无声。每每这时，都是父亲打破僵局，有时母亲也说一句。

表婶是南方人，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声音尖细，语速很快。

父亲是劝和的，二舅爷的声音有些不服，还有些伤感，反复絮叨他这些年的不容易。

说了什么记不清楚了，却记得南方口音的表婶忽然尖着嗓子，而且气急败坏般：怎么回事嘛，怎么会有这样的爷爷，骂孩子“杂种”……

父亲哈哈地笑起来，母亲也笑着说：他大婶儿，那不是骂人，那是东北老人们的一句口头禅。

什么？“杂种”还不是骂人？谁生的孩子是“杂种”？

父亲继续笑着。

我其实也笑了，我笑表婶的语气，“杂种”两个字不能是她那样说的，她竟然把“种”读成三声，而且还带着儿化音。如果“种”读轻声，“杂种”其实是一句嗔语，老人们常这样说。如果“种”三声，而且读得分明，“杂种”就是骂人了。有时还说“杂种下的”，那不就是连自己也骂了。

我从小就常听这两个字，父亲这一辈当然不说，这是我爷爷的口头禅。生气了，高兴了，什么时候都会说这两个字。

大孩子们做了错事，父亲当然很严厉地呵斥，这时爷爷会严肃的表情。因为左眼失明，他总是大转着身体看东西，背有点驼，胡子很整齐，“再不中这样了，听没听见？杂种个你。”这四个字都很轻，并没有重音，语气嗔怪，带着疼爱与不屑，还有点狡黠，但适时地阻止了父亲。小孩子们做了错事，父亲不用说，只是威严地看着就很吓人了。这时爷爷做着要动手的姿势，他扎着裤腿，大裤裆的裤子，腰扎着布带，小步紧倒腾，声音高亢带着恐吓，“杂种个你！”重音在“杂”字。小孩子不敢跑，缩在墙边，一时鸡鸭鹅吓得四散欢叫，大人们笑呵呵地看着，园子里欢乐的气氛。

爷爷脾气出名的不好，他真正跟孩子们急了的时候，也是动手打孩子的。女孩长大了他不会这样骂了，哥哥和亲戚家的小辈们就不那么幸运了。他真的就动了家伙了，拿着棍子，很怒气冲冲地追赶，嘴里骂着“你个杂种”，前三个字都很重，“杂”的音拉得很长。没人敢看热闹了，打也打了，骂也骂得，他还不解气，会坐在那里叉开腿，拄着棍子喘着气，“你个杂种个你……”不管骂一句什么都补这么几个字，会骂很久，一只眼睛变得很凶狠。

四哥小时候长得小，而且很瘦，爷爷最喜欢他。无论在外面拿回什么好吃的，都会先给四哥，然后爷爷会坐在炕沿上，弯着腰，一只眼睛盯着一个方向，笑得胡子也动着，两只脚悬空，裤腿扎着，两只胳膊压在腿上，嘴里含糊不清，混着笑声：“嗨哟呵，你个杂种个你……”都是轻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