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一个在教育机构从事四个月工作的语文老师的故事。
本人在一家连锁教育辅导机构当语文老师,已经在上个月月底提出辞职,中间一波三折,今天刚去找教学主任签了离职单,这个月月底正式离职。
如今全国各地,“教育机构”就跟春天的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冒出来,从大型连锁机构到小型个人辅导班、托管所,从大城市到小县城,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有多少教育机构老师是本着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工作态度在工作,又有多少是打着教育和爱、帮助孩子提高成绩的幌子去坑蒙拐骗、不惜一切提高业绩的牟利者?
那些将孩子送进收费昂贵的补习班的父母又在这个事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是关心儿女学习成绩的好爸爸好妈妈还是一心想当甩手掌柜只关注学习成果的第三者?
而那些被塞进补习班的孩子呢?是因为学习成绩不好,主动来这里学习的乖学生,又或者是为了逃避家里的高压政策或孤独的成长环境来所谓的补习班找朋友,找安慰呢?
我想都有,在从事这份工作将近四个月里,上述种种的老师、家长、学生我都有接触过。所以想讲一些故事,有关于这些人的故事。
我是今年六月份刚毕业的大学生,6.28号来这家连锁教育机构面试的。由于对语文很感兴趣,自己也在写一些东西,做原创故事小说的个人公众号,觉得自己的语文素养还算不错,虽然大学学的是会计,但还是来这边面试了。
至于为什么找培训机构老师,而不找会计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很讨厌会计这项工作,而老师是从小就一直崇拜的职业。
两轮面试,试讲之后,就这么进来了。连自己都觉得恍惚,不真实,没想到站在讲台上如此简单,也没想到当老师这么简单。
那天晚上失眠了,激动、兴奋、略微胆怯。
1. 啃食人血馒头的人
我们这个公司是全国连锁的教育辅导机构,正准备上市,发家是在广州。在这个沿海三线小城市有三个分校,我在的这个校区是刚刚成立不久的新校区。在银泰城对面,地段不错,校区也蛮大。
整个校区最大的是校长,但据说,这个校区的校长和运营主任已经辞职很久了。三把手是教务主任,我们称呼他为“村长”。村长后来离奇自杀,据说是深陷传销,借了同事很多钱,最后不得已自杀了。死者为大,有关于他的一切都到此为止,不做过多叙述。
村长底下一个咨询,两个班主任,三个科学老师,三个英语老师,两个初中数学老师,就我一个语文老师。
所有的教学老师都是今年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和我同一批的有7个,其中两个当了学管,俗称班主任,其他都是学科教师。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也是校招过来的,她们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培训,而我是通过网上看到招聘信息,直接面试进来的,之后也一直没有进行岗前培训。
所有的老师上班前一个月是在刷题,刷历年中考试卷,刷五三中考。一周磨课一次,所谓“磨课”,就是在其他老师面前模拟上课,然后听课的每个老师提出意见。
一个月时间过去以后,就正式上课了。接了一个“目标班”的语文,一个班当时是9人,现在已经扩充到14人。目标班的学生也是咨询老师招进来的,学生成绩当时一无所知,所谓“目标班”就是一次性收费5万多,家长和学生订下自己的目标高中,中考如果没考上,则退一半。
说到我们校区的这个咨询,据说是我们集团的铜牌咨询师,自称“某某赵丽颖”。整个人走起路来就像一只踮起脚的孔雀,生怕碰着俗世间的尘土。平时对人爱睬不睬、趾高气扬的,对学生呼来喝去,张嘴无可救药,闭嘴好好学习。
工作四个月以来,我们没说过一句话。直到前几天,这只孔雀戳了我一嘴,我决定好好写写她。越小的地方,牛鬼蛇神越多,穷山恶水出刁民总有点道理的。
前天晚上接到一个家长的电话。
“胡老师你好,我是某某的妈妈。”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嘛?”
“胡老师,是这样的。听说,您上课的时候给学生看电影,您怎么能让他们看电影的?我们是来学习的?”
“您好,不是单纯的看电影,只是就电影里的某个片段进行人物形象分析、情节描写分析而已。只是从各个方面提高他们学习语文的兴趣,可能方式有些新颖而已。”
“这个我也不太懂,但我们不是花那么贵的钱来看电影……”
…………
一通电话讲下来,手机只剩下百分之5的电。讲的口干舌燥,心肺吐血,浑身经脉堵塞,一口气淤积在胸口,急需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一起上。
第二天,学生来我的卡座闲聊,我笑着说起他妈妈给我打电话这个事。
“你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啊,老师,她说什么了?”
“说上课不该给你们看电影,是你跟你妈说的嘛?你不想看电影跟我说嘛。”
“不是我说的,是咨询老师打电话跟我妈说的。”
我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那个咨询老师,有一次问我,最喜欢哪个老师。我就说喜欢胡老师,她说,你们就是喜欢那种给你们看看电影灌灌迷魂汤,说说思想的那种老师,有什么好的呀……上次,我刚好听见她给我妈打电话说起这个。”
“哦,这样。”
那天晚上接到家长电话,那一个小时我感觉我腰里别着一排手榴弹,肩上扛着炸药包在和传统教育以及传统家长做斗争,周围都是虎视眈眈拿着刀扛着枪的壮汉。而现在,我腰里还插着一把刀。一把从背后刺过来的、锋利无比的、冷酷无情的刀。
说实话,我挺伤心的。但为什么伤心,我不知道,那些让我伤心的点我无法一一道明,也无法一一追究。有很多事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去表达自己的情绪,愤怒也好,生气也罢,真的很难。
真的。
有很多人会说社会很复杂,身边的人也很复杂。似乎一句复杂就能掩盖人性的恶,粉饰受过的伤,就能解释一切无法理解又无从原谅的行为。每个刚出社会的人都会被教导要成熟,要学会忍耐,社会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人心险恶。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要善良、要坦率,要热忱。似乎在社会上生存,就应该如此,偶尔插刀,偶尔被插。
当然,事后,我立马告到了新来的教导主任那里。对于飞过来的明枪暗箭,我一律都是挡回去的,能不能刺中没关系,刺回去就好。
如果只是背后插刀同事那也就算了,但打着一切为学生着想的幌子,其实是为了提业绩,填腰包的行为实在令人不耻。
就在今天,我接到了学管转自咨询的消息。
“胡老师,有个语文一对一接一下。”
“可是我月底就走了,不接。”
“已经跟家长和学生说好了,为了学生着想,他已经初三了了,马上就要中考了。”
“为了他好,更不能接。”
后来那个学生我没接。
其实就在我提出辞职之后的一个礼拜的某天,同样的事情发生了。
新来的教主把我叫过去,让我教初三的社会。我一脸震惊的看着他,跟我面对面的是一个已经从事五六年教育工作的工作者,他每次讲话都说“我都是从学生角度出发的”。可现在,那个满口为了学生着想的人让我一个语文都不怎么精通的人去教社会,而且是一个已经递交了辞职书的并不怎么精通的语文老师。
“这个真教不了,我这个月做完就走了。而且,社会我一点都不会,教不了的,免得害了那些学生。”
“我们有教案的呀,你对着教案给他理理思路线索什么的就好。而且就一个月,下个月我让他扩科,学英语或者其他的。”
“不不不,这个真的教不了……”
在他的一言难尽又无处发泄怒火的眼神下,我慢慢退了出去,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出了他办公室的门。我才知道原来补习班的语文老师都是身兼两门学科的,要么地理,要么社会。
仰天长叹一声,生活几多艰难。
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最容易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数落与他相违背的人与事,但那些伪装而来的爱与善良也最容易被人看穿,看破,被看到隐藏在最底下的冷血麻木的市侩嘴脸。大多数的辅导机构工作人员都会以这样的嘴脸示人,标榜自己是教育工作者。其实,只是举着教育的牌子,疯狂掠夺他人财产、啃食人血馒头的蝗虫而已。真正的教育绝不应该假借这些人的手,去给学生传递真善美、信与义、美好及希望。
2.无能为力的家长
我所在的城市是沿海的某个三线小城,中国最大的布料市场,这里的人大部分都靠卖布赚钱。所以来我们校区补习的学生家境都比较好,而家长的工作都比较繁忙,基本上早出半夜归,一天到晚待在工厂里,要么在送货的途中。
很多学生来这里,是因为家里没人,没人管着,也没人陪伴。无疑,辅导机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既有人监督学习,又能让家长放心。辅导机构是他们眼中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教育机构不行,那就再换一根稻草。反正总有一根稻草能拉着他的孩子上岸,能拉着他的家庭上岸。
他们就像嫖客,砸了一堆钱在辅导机构的脸上,牛气冲天的说着“就是给老子干”。给完钱之后,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我曾经有个六年级升初一的女学生,初次见她,就埋着头,黝黑的面孔上躲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胡老师,这孩子比较内向,上课不太爱说话。我就希望她这次上完课之后,能开朗点,上课能主动问问问题。真的麻烦你了。”
这是她妈妈反复跟我说的,也是她在这里的班主任跟我交待的。
第一节课跟那孩子聊天。孩子比她妈讲的还要内向,我叽里呱啦一大堆,她偶尔点个头。额头上的汗冒了一层又一层,我给她拿了好几次餐巾纸,每一次给她餐巾纸的时候,她都报以歉意的微笑。
慢慢接触了几次之后,才知道她从四年级开始就一个人生活。早上自己去学校,她的父母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大概是怕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所以家里人给她配了一只手机。下午放学以后,自己回来煮个面条或者吃吃剩菜。做完作业以后,在那些漆黑的夜里,她一个人缩在被窝里玩手机,或大哭。
她熬过了那几年,熬过了那几年里漆黑的夜。她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四年级小女生成了抖音快手的忠实簇拥者,她也是网恋者。
公司的规定是每个新生三次课程之后,需要跟家长开一个家长会。那次家长会上,我跟她的妈妈说了这个事情。
“胡老师,这孩子呀,跟她爸爸关系很差,一年说不了几句话。跟我关系稍微好一点,但这段时间,也好像不怎么好了。”
“她挺孤独的,您如果有空可以多陪陪她。”
“有时候她让我去陪她跑步,可是我一个礼拜才放一天假,累都累死了,哪里还跑的动。我就跟她说,不去了。这样跟她说过几次以后,她就不怎么跟我说这个了。”
“哎,我们这个家长也挺累的,但有时候真的没办法。我们只能花钱让她来这些地方补习,其他的东西我们也管不了,学习搞上去就好了。”
这位家长妈妈说完一番话之后,
那个学生一共上了12次课,走的那天,跟我说,
“老师,我还想在这里继续上课,可是我妈说太贵了,只能以后再说。”
“好的。回去要好好学习。”
自此之后,也再也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一个人为了扛过漆黑的夜缩在被窝里,也不知道跟网上的恋人有没有断了联系。
我在这里教过的所有学生,几乎都跟家里人关系不是很好。要么跟爸爸一年说不了几句话,要么就是一跟妈妈讲话,就翻白眼。
我做过一次讲座,途中有一个男孩调皮捣蛋,经常跟邻桌的人讲话。为了维持讲座的秩序,我点了他的名字,
“你爸爸在这里嘛?”
“不在,他怎么可能在这,他才不会管我。”
“你爸说不定在哪里躲着看你呢?”
听到我的话,那个男生眼睛立马转了过去,仔仔细细扫视了每个座位,连后排的角落里都没放过。一圈过后,眼神分明黯淡了,之后,他没再讲话。
他那一下子黯淡下去的眼神让我心里泛起了波浪,我为之前那个举动道歉。
那次讲座,我问多少人知道父母的生日,五六个学生举手;我问多少人知道父母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没几个人能答的上来;我问那些家长,孩子上一次在他们面前笑是什么时候,家长们都尴尬一笑。
这群父母大多是拆迁的发家户,或者是开着工厂做着布料生意赚的盆钵体满的中年男子。文化和他们似乎沾不上多少边,教育孩子沿用的也是之前的老套路。但将提高孩子学习成绩的责任全部推到辅导机构的态度则太过自私自利;不得章法、坐享其成的教育理念让人同情也让人无奈;以为钱一扔,就能让成绩蹭蹭蹭往上涨的“嫖客”心理更令人不忿、不平。
但最近我也发现了并不是所有父母都是“嫖客”,也有一部分父母是“老妈子”。
目标班上有个小男生,比同龄人小两岁左右。之所以强调年龄,是因为在他妈妈看来,这是他成绩不太好的因素之一。
前几天国庆的时候她妈妈专程来找了我一趟,谈话中才了解到,这几天假期,她妈妈一直在帮他整理数学错题集,那一天就整理了六个多小时,满满一个本子。
“您干嘛不让他自己整理错题?”
“他来不及呀,他做题比较慢,要是我不帮他整理,那照他自己的速度,估计假期都别想整理完。”
“您一直这样帮助他整理嘛?”
“上了初中一直这样,主要是数学和科学。我今天还要找他的科学老师,让他帮忙把一些重点的错题圈一圈。我回去好给他整理一下,国庆之后就得考试了。”
“那您这个假期恐怕就不能休息了。”
“哪里有休息呀,我只要休息就肯定是陪在他旁边,看着他写作业。只要我不盯着他,他一会就走神去了。您不知道,胡老师,我半夜老是睡不着,一想到我这个儿子呀,我就焦虑地睡不着……”
“您适当放松一点,别急。”
“哪能不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中考了……”
那位妈妈初看很优雅,无论是从穿衣打扮还是说话处事,步履轻盈沉稳,从容淡定,一副贵族太太的做派,礼貌而不失风度。但那一刻,她坐在我面前,焦虑打败了从容,笑嘻嘻从眼睛里大摇大摆走出来。在她儿子面前,她永远优雅不了,永远是个拿着抹布,到处收拾的“老妈子”。
真希望有一天,没有“嫖客”,没有“老妈子”,只有父母,只是父母。
这四个月里,和家长接触的不多,那个讲座唯一让我满意的地方就是把所有家长聚集在一起,我把所有想讲的话都讲了。
讲座结束是晚上九点,我回到卡座的时候,一个家长站在我的卡座门口。我认出他是目标班一个女孩子的父亲,讲座上,虽然我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但他全程一言不发,眉头紧锁。
“郦爸爸,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走近他的时候,分明看见他白了一大半的头发。
“胡老师,我那个孩子怎么办啊,要怎么办?”
“她问题是有点的,主要是太任性了。”
“对的呀,在家里,她妈妈和她姥姥不能多讲一句的,多讲一句她就要发脾气,要么不吃饭,要么不去上学,我们都没办法……”
他絮絮叨叨的讲着,眉头也絮絮叨叨的皱着,看着他,我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
前几天的晚辅,一位值班老师拍了他女儿和另一个女孩子低着头讲话的照片,并发到了家长群里。半个小时之后,坐在我眼前的这位始终皱着眉的中年男子发了一则消息。
“陈老师,你帮我问问她,她有哪一门成绩优秀到可以不学习,坐在最后一排和同学聊天?”
这则消息引发了其他家长的怒火。
“老师,请管的严厉一点,不然这群孩子要造反。”
“这几个孩子不知道父母赚钱的辛苦,这么不懂事。”
“是啊,成绩那么差,天天就知道吃喝玩乐。”
…………
后来平息家长怒火的是那个咨询老师,先是和家长们一起控诉了一番,然后希望家长和老师好好合作,一起致力于孩子们的改造建设。一群老师在底下跟着附和,我没说话。
此刻,我也没说话。那个家长还在絮絮叨叨的讲着,我一丝不苟的听着。他急需要一个可以发泄的窗口,他需要把那些藏了很久的对他女儿的不满都说出来,好过一会儿满脸笑容的出现在他女儿的面前。
果不其然,十分钟后,他女儿在门口叫走了他,他笑着跟我说再见。我不知道在回家的路上,他会不会跟他的女儿说到这些,但那种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心情也许会一直跟随他。
这四个月里,只觉得为人父母,都不容易,但一想到为人父母,不用通过考试就觉得心慌。我在这没见过让学生满意的家长,也没见过让家长满意的学生。大概在这种地方,是不会见到这两种人的。
3.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学生”
我一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我的这批学生,没有一个形容词能准确、无误、妥帖的形容他们,我无法将他们套在一个个模具里,模具顶上贴着各类词语,我语言匮乏,无法做到这样。
那就暂且称为“学生”吧。
对于语文学习方面的一些理解以及这么长时间的写作经验,让我在讲课的时候有了很多依靠。但总体感觉还是华而不实,没多大用处,跟教了几年的老教师相比,功夫实在很浅。用的教案也只是集团的统一教案,上课稍加改变一股脑儿告诉学生而已。唯一的优点是课外积累较多,能讲的例子和事迹往往能让人眼前一亮,大概年轻,喜欢开玩笑也算优点吧。
我外表看起来是个比较活泼的人,跟各个年龄层的人都能轻易打成一片,蛮有人缘。所以学生缘也挺多,每天来我卡座的学生都挺多。刚开始挺有成就感,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望着底下与我四目相对的一双双诚挚的眼睛,澎湃而起的自豪感从脚底一直蹿上头顶,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以为我能拯救一些人的。
但都是我单方面的以为而已,我以为上帝会给我一点力量,借我一个视角,结果它只是让我愉悦了自己,其实是愚弄。
记得某一个礼拜六的早上,有个学生兴冲冲来到我卡座。
“老师,你昨晚的讲座讲的可好了,那些家长都被你征服了。我爸那个老古董也被你忽悠成功了,嘿嘿……”
“看来昨晚回去,你爸没批你呀。”
“那是,还多了一百块钱的零用钱呢。”
说完,还炫耀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毛爷爷。我盯着他,整个眉眼都在我眼前笑开了,稚嫩的眉毛,稚嫩的眼睛,稚嫩的面孔。
“其实,我只是借这个机会缓和一下你们和家里人的关系而已。”我在心里默补了一句。
“对了,老师,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柚子。”
少年从书包里掏出保鲜膜裹着的半个柚子,
“老师,我先去上课了,拜拜。”
卡座的门被轻轻关上,我盯着桌上的柚子,它就那样特别突兀的杵在我的桌上,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是应该把它扔了还是吃了它。
那是跟我关系最好的一个学生。也是整个目标班唯一一个对我盲目崇拜的学生。所谓“盲目崇拜”,就是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永远有个人在底下附和,永远不用害怕讲课会冷场。桌子上经常有他从家里拿过来的柚子、牛奶,或者其他的小零食。早晨来补习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我的卡座跟我打个招呼。每次课都会带着其他人提前打扫好教室,等着我去上课。他在很多老师面前夸过我,说很喜欢毛毛老师。
记得有一次,他过来问我吃不吃榴莲糖,我一脸惊恐的告诉他我从来不吃那种东西,他低着头哦了一声,把手插进了兜里。我猜有两颗糖放在他手心。
后来过了一会儿,有个老师带着他过来我卡座这边,非要逗他,让他开口讲话。我正以为那两个人在闹哪一出的时候,那老师笑嘻嘻的说,他吃了榴莲糖,怕熏着你,所以不说话,真是笑死我了。
我脑子里又闪现了站在我旁边那张有点殷红的脸,还有那张笑嘻嘻冲我甩着毛爷爷稚嫩的笑脸,对了,还有好几次说着“老师,长大以后我要成为你这样的人”的认真的脸。
这些竟然都是同一张脸,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面孔。
他说要成为我这样的人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了很久,先是惊喜、洋洋自得,转而担忧和惶恐很快爬上了心头。我很难在自己身上找到一些显而易见的优点,也难以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人的榜样。那一刻,我希望自己完美无瑕,是个圣人。
一直以来,我都清楚的知道每个人都在或多或少的对身边人产生一些影响。但当有一个人明确的表示,他完完全全、不带一丝反抗、都我表示欢迎、鼓掌雀跃着接受我的影响的时候,我反而局促、彷徨、紧张,往日的潇洒和自信也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只有自卑、怀疑,深深的自卑以及陷入对自己更深的怀疑。
那天晚上,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我已经忘记了。但写信时的高兴自得、惶恐不安我至今都记得,也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站在这群学生面前,我很多时候都很惶恐,这个惶恐不是行为冒失和说话结巴。是内心,是从内心深处滋生的惶恐和无助。我迫切的想把所有我知道的知识一股脑儿灌给他们,我学到的知识,我学习的方法,我的经历,我的感受,一切的,所有的,全部的。我认为是对他们有用的东西,我都想给,我都在给。我迫切的希望,他们能从我给出的这一堆东西里能够淘到一点东西,然后把它视若珍宝,或者擦擦,放在自己身上。
可是,好像事与愿违。
部分人接受了我课堂上活跃的气氛,接受了我可以成为他们的朋友,接受了我们嘻嘻哈哈的相处方式,但没人能接受我掏空自己,抛出来的心里的那些想法。很多时候,站在讲台上,对着台下十几双眼睛,那些眼睛也是正对着我的,但我的心和他们的心在两个不同的时空,找不到一个可以对接的轨道,甚至一丝缝隙都没能让我进去。他们的心严丝合缝,是一颗煮熟了的鸡蛋。
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看起来美丽又诱人,上个厕所都是三五成群,每次她们从我卡座走过的时候,就感觉是一群百灵鸟从树丛里飞出来了。欢声笑语,笑颜如花。但对于这群少男少女的心,我经常溃不成军,缴械投降。我在他们身上能看到过去时候的自己,自私自利、自以为是、把一切都看成理所当然,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存敬畏的那个自己。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点,可以和他们对接沟通,畅通交流的那个点。但好似他们把自己埋得很深,整个身子都埋进了沙丘里,眼睛都没能露出来,也许是没露给我看,露给家长看。
工作半个月以后,被通知要带一个一年级的小女孩时,我的内心十分抗拒的。毕竟年龄跨度太大,而且没有一年级的教学经验,可教学主任还是让我接下了这个担子。
还记得她吗妈带着她过来,见到我张嘴就问:“老师,这个孩子还有没有救?”我惊讶于这样一句话,也从心里反感这句话。赶紧制止了这位妈妈,把她叫到一旁,并且请求她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她尴尬了笑了一声说:“我也是没办法,都是给她逼的。”
简单了解完情况,才知道这个小女孩已经八岁多了,在老家读了好几个一年级,拼音还是不会认。于是她妈妈把她接到城里来,希望找个家教补一补,就希望她能把拼音学会,如果能学会,就在城里读书。如果没什么效果,就随她去好了,她的父母准备再生个孩子。
听完这样一席话,心里很不舒服,但别人的家事,我也不方便掺和,只说了句我会好好教她,就把她带到我的卡座了。
等她老老实实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时,我才好好打量打量她。皮肤很黑,眼睛很大,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脚上一双白色漆皮凉鞋,头发梳的很高。如果再白一点,就是个城里孩子了,可是脸上没有城里孩子的泰然自若,只有唯唯诺诺和一脸不安。我摸摸她的头,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下,眼睛里都是笑意。
在后来的教课中,发现她拼音这一块确实有很大的毛病。一个拼音教一节课,第二天过来默写还是不会,二声和四声的声调永远会搞错。为了解决她拼音的问题,让她妈妈买了很多拼音读本和小故事给她练习。某天,她妈妈跟我说,以后要让她在这里写完作业再回去,回家后从来不看书,买的那些书也不看,回到家就看电视,玩手机。让她写作业就哭,就不理人……
她妈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坐在我旁边的小女孩儿。她始终低着头,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没能让我瞧见,留给我的只有梳的高高的头发。
那天她母亲离开后,我把她的椅子转过来,让她跟我面对着,我低下身子问,你不想读书吗?
“不想。”
“那你想干嘛呢?”
“我想回家看扶摇。”
后来教她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摆着一堆薯片可乐,面前的电视上正放着扶摇或者某古装电视剧。
一时间,心里除了悲凉还是悲凉。
每天的10点到12点,是她的一对一语文拼音教学课。她在今天的默写中,15个拼音又错了8个,我罚她每个抄一行,抬起头瞧她一眼,正把自己的一块大橡皮,分成四个小块。嘴里还念叨着“无极的,北野的,我的,扶摇的……”
见我瞧着她,她撇过脸来问我:“老师,你看快手吗?我妈妈天天看,我也天天看。昨天我看到快手里有一个人吃生芝麻,我也吃了,好苦啊……”
突然想起那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我很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有些话不合时宜。还记得上次跟她说,你要好好读书,不要整天玩。她扬起头问,老师,读书干什么,我不喜欢读书,我爸爸说读书没用,学个拼音就好了。我怕我洋洋洒洒说一堆大道理,她天真的问,老师你在说什么啊?
又想起她妈刚带她来的那天,笑着跟我说,老师,你把她拼音教会就好了,现在手机打字什么的,都需要拼音的。如果实在教不会也没什么的,反正她智商不行,到了年纪,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反正我们家有钱……
突然庆幸我五岁的时候,外婆就用芦苇棒教我算术,用粉笔教我写字,能够识字,我很幸福。
我一直以为我遇到的这群学生都是一群不自知的人,但还好我遇见了有自知的学生。
辅导班的每次课程是两个小时,一般中间我会给10至15分钟的休息时间。某次课间休息完之后,我进教室看见少了两个男生,五分中午之后,我询问其他人知不知道那两个人去哪了。
“你们有没有人知道那两小屁孩去哪了?”
坐在最后一排的小个子男生翘着个二郎腿,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慢悠悠的说,
“老师,我在下面买可乐的时候,看见他们去了对面银泰。”
我环视了一圈教室里坐着的人,女孩子的桌上都摆着奶茶,还有几个人正你一块我一块的吃鸡排,有两个男孩子桌上放着可乐,可乐罐上的水珠开始一颗一颗的滑落。
“好了,鸡排下课再吃。”
鸡排被不情不愿的扔在桌子上,我看到教案被她们从课桌底下不情不愿的抽出来,不情不愿的摊在桌子上,然后第二节课在不情不愿中开始。
半个小时过去了,教室的门被推开了。我没抬眼,教室里开始骚动了,等我抬眼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满脸通红,奶茶上的水珠已经从水杯上滑下来了。
“你们干嘛去了?”
“我们去买奶茶了。”
“买杯奶茶花了四十分钟,不能上完课再买?不能喝可乐?不能不喝吗?”
一句话说完,底下人笑嘻嘻的,奶茶和鸡排都开始往嘴里送,好像坐在茶馆里看戏。我站在讲台上,看着眼前的这群人,又瞥了一眼堵住门口的两个人。突然意识到我是她们眼中的戏子,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我就是个傻子。
摆摆手,让两个人回座位上坐着了。
那堂课结束的时候,我筋疲力尽,全身力气都在那一瞬间被从身体里抽出来了。我拖着身子回到卡座,关了灯,在桌子上趴了很久。
一个礼拜后,当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某次下课的时候,一个男生叫住了我,塞给我一张对折的纸。
“这是什么东西啊?”
我正准备打开的时候,他制止了我,
“老师,这是我的检讨书,你待会再看吧。我先走了。”
“什么检讨书啊?”
还没等他回答我,就看见他背着包快步跑开了。我回到卡座之后,打开那张被折的很好的检讨书。
“胡老师,这是一封检讨书,可能你已经忘记了那件事,但我一直都记得。之前就想跟你道歉,但一直没有。那天买奶茶是因为我没带茶水杯,但我已经知道我错了,不应该耽误了上课的时间……”
那是封字迹工整、态度诚恳的检讨书,那也是我第一次收到检讨书。直到现在,它还好好的躺在我的桌子上。
虽然我时常为这群孩子感到忧愁,甚至这种忧愁经常带给我深深的挫败感,但还好,庆幸有那么一次我感受到了善意和爱,来自我曾以为一群自私自利的、十四岁的、他们的善意和爱。
其实,一次就好。
它足以温暖我了。
4. 七个葫芦娃
原先,这幢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老式居民楼住着七个分别来自新疆、河南、浙江、湖北、安徽、贵州的都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
现在只剩下三个了。
就在今天早上,新疆(因为不想出现真名,所以用省代称,以下都是)坐高铁回郑州了,在郑州呆两天左右,她坐飞机回新疆,正式结束这一场跨越大半个中国的工作之路。
早上九点钟,她关门的声音我听见了。当时我正躺在床上,那扇极其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响起,我知道,是新疆走了。我没有起身送她,实在不知道讲什么,是形式的抱一下,还是形式的讲着下次再见?我想我躺在床上不起来,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办法,起码不尴尬。
十点钟的时候,我给她发了一个消息。
“一路顺风,平安喜乐。”
一想到当初,她大包小包一路风尘仆仆的来到这里,如今,又一个人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的归去。这里终究不如北方,不如她的新疆。
说起新疆,她除了北方人特有的豪爽大气之外,南方人的软糯温顺她都有,甚至传统中国女子该有的贤惠她也有。她很少点外卖,中午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她总回来做饭,要么是做一个南瓜小米粥,炒个芹菜,再配个馒头,要么是下一碗面,花菜,青菜,肉都整整齐齐的码在碗里,我常蹭她做的菜,因为好吃。
她说话声音洪亮,字正腔圆,丝毫不拖泥带水,像北方上空的风,来的热烈又勇猛。初次见她,她扎了一根辫子,走起来,辫子也随着上下摇晃,耳朵上坠着的两个小酒瓶耳坠也一起摆动,耳朵后纹了一朵红色的花。果真是北方女子。
她还很爱喝茶,特地买了一套茶具,一个四方茶座,一个翠绿的茶壶,四个翠绿的小茶杯。后来每次都能见着她端着那套茶具进进出出,我去找她喝过几次。我不懂茶,也不会品,像模像样端起来往嘴巴里嘬几口,倒也觉得挺好喝的。她说一看你,就不会喝茶。我笑了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贵州和河南走了之后,我常去她办公室蹭吃蹭喝,她一个人待着也很无聊。我坐在旋转的办公椅上,听她说这说那,有时候,湖北和另一个河南会加入我们的阵营。
如今,都走的差不多了。
新疆走之前,我撺掇她去了一趟上海。她在外滩边上,对着东方明珠塔拍了一段视频,发了朋友圈,配文“好凉快啊……”。我想那个晚上她站在那里,应该挺开心的。
贵州走之前,我陪着她在夜市边上吃了一份贵州遵义牛肉粉,她吃了一口之后,笑着跟我说“下次,你来贵州,我请你吃最正宗的。”
吃完之后,在广场上逛了一圈,到处都是跳舞的人。我们不断穿梭在跳广场舞的人群里,她们一丝不苟、甚至神情肃穆,脚上的步子飞快,手上的动作不停,裸露在外的小腿上的肌肉,那一小块儿腓肠肌也在舞动着。
我们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灯光下到处都是跳舞的人,灯光下到处都是我们。
跟贵州逛完之后的第二天,贵州就走了。
第三天,浙江也走了。
半个月以后,河南也拖着行李走了。
再过十天,我和湖北她们也要离开了。
之前每天早上都有七个高矮胖瘦不一,长发短发不一的女孩子从这间门里走出来,明天早上,只有三个高矮胖瘦不一,长发短发不一的女孩子从这里走出来了。
也许邻居阿姨会问“七个葫芦娃,怎么只剩三个了?”
再见,朋友们。
5.不能称之为“老师”的我
最后来说说我吧,我是个很幼稚的人。
第一次有人叫我老师的时候,我很害怕。我笑着说,不用不用,叫我毛毛就好。
我清楚的知道我不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老师,我离那个界限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当初,机缘巧合之下来当了语文老师,我以为我能向着自己心目中的目标一步步前进,但是,我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不是谁都可以成为老师,辅导机构的老师不是真正的老师。
利字当头,何谈教育?
我真的是个极其幼稚的人了。我和辅导机构的教育理念完全格格不入,我一直在学生中间提倡的“学习是为了自己而学”的口号和标语也仅仅是口号和标语;我做讲座告诉父母和学生之间应该互相拥有同理心,那也只是一场耗时一个半小时的闲扯淡。
我还有很多很多要抱怨的事情,正当我试图将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写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正是这些所有的事情让我对社会、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
我还是个自大的人,自以为很伟大可以改变世界的人。我以为我能改变那些学生,让他们那颗不自知的、桀骜不驯的心能对自己和未来多一些敬畏,我以为我能让他们从此对语文产生兴趣,我以为她们从现在就能好好学习,不顶嘴,不贪玩,不为了和某个老师作对,故意考30分。
可是,都是我以为而已。
前天晚上,晚辅结束后,因为顺路,我送我的那个“小跟屁虫”学生回家。走到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他问了我一个让我想了很久的问题。
“毛毛,你觉得你教会了我们什么?”
我吸了一口烟,准备张嘴说些什么的时候,就看见他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那双眼睛太亮了,我怕我随口说说的话会让他眼睛里的光灭了。
正好,路灯亮了,我说了一句,赶紧先过去吧。可能是意识到我的沉默,到了那句对面,他及时把话岔开了,可气氛明显变了。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看着我,说“毛毛,我到了。”
“好的,赶紧回家,刚才那个问题我下次再回答你。”
他没说话,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身影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淹没在浓浓夜色里。
我实在不知道那个问题要怎么回答,我决定用剩下来的十多天告诉他答案。
你看,我有多幼稚。
这就是我这将近四个月在某个连锁教育机构的故事,感谢这四个月,让我看到了社会这个神秘生物的又一层面,一切感谢和感动、高兴和愧疚、无知和自知、幼稚或自大,一切一切都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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