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情书

真没想到会在看房的时候碰到张琦，真的太巧了。

当时我正跟一个售楼小姐在那聊天，突然旁边有人探过身来问我“你是于洋吗”？我随机调转头，回答“是呀”，然后就有点诧异，我怎么可能在这里遇到她呢！我的意识就象相机的焦点一样，慢慢的聚焦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上，只是眼前的这张脸跟原来的那张相比变化太大了，真的有点不敢相信。我是真的想起她来了，不但是她的名字了，还有很多关于她的其他的信息，象一个巨大的浪花迎面拍打过来。

我们“激动”地握住了手，内心喜悦但表面还是有点矜持。由于售楼部太吵了，我们就走到了外面，在一个背靠灌木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她说我好象没什么变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就是脸比以前宽了。我说“你也没什么变化”，但是其实她比以前变了很多，竟然可以看到几缕白发。她知道我是在客套，微微笑笑说：老了，都有白头发了。

我们聊了好半天，从工作到家庭，最后不落俗套的落到了孩子身上。父母聊起自己的孩子，就像女人展示自己的首饰盒，总有说不完的故事。

售楼处场外的人渐渐稀少，我和张琦几乎把对方的近况都探寻了一遍，平常的话题聊的差不多了。但是我还想一直没有听起她说自己的老公，不禁多问了一句，你们家那口子没跟你一起回来？她见我问，脸色一沉，没有立即回答，我感觉这里可能有什么隐情吧，就想转移下话题，她却回答了我“早离了”。我有些意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就又一次翻出读书时候的往事：你们两个那个时候多让人羡慕呀！一个是校花，一个是校草，天生的一对呀！张琦看着我笑了笑说：这都是哪年的谷子哪年的糠了？读书时候的事情就别提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以为有个人对你真心就可以过一辈子，但是那些都经不起现实的考验呀！我知道每个离婚的人大概都会这么说吧，就问她“为什么离了？他外面有人？”张琦放下手上的一沓宣传册，用手轻轻的撩开了额头的齐眉刘海，说“诺，你看，就为这个”。我定眼一看，一道浅浅的伤疤印在额头上，我这才醒悟到，难怪她要留这样的一个发型呢，按说这种齐刘海不太适合40出头的女人了。虽然伤疤已经愈合，看上去不太明显了，但是似乎还是能感受到当时重重的一击的力量。

张琦说：毕业以后班上很多人都到外地工作了，大部分去了江浙一带，你去了广东，是吧？我说是的，你这么知道？张琦接着说：我知道的多了。你们在学校的时候就老在背后议论我，说了我不少的坏话吧？”这让我有点始料不及，我一直在潜意识里避让，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但是她说的没错。当时传的最多的就是她跟高数老师的桃色事件，以及她跟当时的男朋友伍俊的事。这些流言对于我来说也一直是一个千古之谜，散发着庸俗的腐烂的气息，但是不得不承认，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了，每当我想起来的时候，它依然象深邃的古井一样诱惑着我，让我每次都想跳进去一探究竟，弄清谣言背后的真相。

张琦当时是我们学校的校花，这是几乎所有的男生必须承认的事实，也是所有的女生几乎都不愿承认的事实。还在军训的时候，张琦的美就让进入军营接受短期军事化训练的所有男生为之“侧目”：每当教官命令“向右看齐”时，男生的眼光都齐刷刷的“向张琦”看齐。因为女生军训的场地就在男生的右边。她有时站在方阵的第一排，有时会排在方阵的后面，当不找她处在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的哪一处时，男生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去搜寻她。她中等个头，大大的眼睛，我不用“一汪秋水”来形容，那样太俗套了，我觉得她的眼睛里面是一片热带雨林，里面种满了罂粟，只要你看一样，就能让你上瘾，欲罢不能。她的脸圆圆的，但是不显得大，不显得胖，因为她有一个尖尖的下巴。留着齐肩的短发，露出迷彩帽的发梢微微的向四周翘起，象迎着阳光准备展翅飞翔的鸟儿。每当她站在方阵的前列的时候，男生方阵的就如同车祸现场一样惨不忍睹，不是踢错了腿就是摆错了臂，害的教官嗷嗷乱叫，挥舞着手里的树枝到处乱抽。一时间抽的抽躲的躲，队伍前面的停下来，队伍后面的还紧接着踢正步，现场是一片狼藉。教官插着腰看着眼前的乱糟糟“教学成果”哭笑不得，我估计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训练的质量起伏那么大呢。其实都是张琦给闹的。

军训结束后，所有教官和我们一起回到学校参加汇报表现。表现结束后，教官就要和我们分开，各回各的生活轨迹。男生可能是性格的原因吧，一般就跟教官打个招呼，拥抱下，就算是临别赠言了。女生表达的方式果然跟我们不一样，有的甚至跟教官抱头痛哭，象是要生离死别，场面极度感人。也许是因为女性天然是感情动物，泪腺比较发达；或者在近两个月的朝夕相处之间真的在培养出了深厚的军民感情？抑或是因为我们都是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对生命中陆陆续续依次到来的离别没有形成免疫力呢？在这一片感人的画面里，却出现了让所有男生和女生都不快的事。好几个带我们的兵哥哥都竞相围到张琦的身边，跟他依依惜别，脸上都闪烁着愁苦的表情，不断的叮嘱着“记得来信”之类的话。我们男生不快，以为终于可以自由的欣赏和接近张琦了，再也不用受教官的管教了，但是教官竟然比我们还近水楼台，还不知趣的挡在我们和张琦之间。女生就更有不快的理由了，刚这边痛苦流涕互诉衷肠，调头他们去那边留存联络方式去了，好几个女生气的桃红柳绿的，愤愤的转身而去，从此视张琦为毕生劲敌。

有关张琦的不好的流言是从某一年的期末考试开始的。我们都知道张琦平时忙着当模特，大大小小的商场经常出现她的身影，有时候是当衣模，穿上某牌子的衣服在商场的简陋的T台上走秀，有时候是抹上口红面霜在化妆品柜台前推销产品，所以当上课和打工赚钱发生冲突的时候，就经常翘课。但是奇怪的是每次考试，她的高数课总是能过关，而且经常是60分以上，这就让我们感到好奇了。高数老师中年，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区里，加上又是一个人，老婆孩子不在身边，有一次期末考试后，一个同学因为有点事情到高数老师的家里找他，，正巧在楼道理迎面碰上了张琦，这位同学也感到奇怪，问她怎么期末考试完了还没回老家，来找老师干嘛？张琦当时没有回答他，随便敷衍了两句就走了。从这以后，大家似乎找到了为什么张琦经常不上高数课但是依然可以涉险过关的原因了。

这些无聊的流言的答案此刻就坐在我的身边，只要我问，在这样一个喜庆感人的时刻，张琦可能会给我答案。但是我怎么能去问这么无聊的问题呢，这都是她人的私事，况且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流言很无聊，我若去窥探它们的答案，说明我就是个更无趣的人了。

我和张琦沉默良久，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感觉有话，但是可说可不说。得有个人愿意起个头，但是都不想开口。大家就在心里惴惴不安的揣测着，各怀心事。

我淡淡的说：你知道吗？你那个时候是我们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我们男生宿舍晚上的时候喜欢天南海北的瞎侃，但是不管是谈足球还是谈明星，最后话题一定会落到你的身上，好像一落到你的话题上，夜晚才真的有了夜晚的样子，我们也很快找到了睡眠状态，如果早上去食堂的路上能碰到你，晚上在关于你的话题里进入梦乡，这一天过的是多么的美妙呀！

张琦边笑边摆手，说道：有那么夸张吗？有那么大魅力吗？

我说你问下徐秀，就你那个老乡，只要在校园出现就跟你形影不离的那个女生，问下她你就知道了。你不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就请他吃饭，打探你的消息，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书，喜欢去哪里散心。。。总是希望更多的了解你，看有没有机会接近你，你说你魅力大不大？

说完了这些，我突然想起她额头的伤疤来，我用手指了指他的额头，问她：他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呢？

“喝多了，酒疯子，喝多了就这样，不是一次两次了，闹了两年，磨破了一身皮，最后离了，我什么也没要，就带着孩子出来了。”

我记得他老公武俊当时也是学校的名人，大概一米八几的高个，篮球打的很好，是校篮球队的，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是学校各种晚会节目的常客。最重要是的家境好，他的父亲是当地财政局的一把手。所以尽管当时有很多人喜欢张琦，但是比完脸蛋比才华，比完才华比身家，最后存活下来的竞争对手没几个。所以他跟张琦走到一起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就几次就看到她和武俊手拉着手，在校园外滨湖桥上散步，那做桥也叫情人桥，学生们的最爱。

这些应该都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张琦看着我，脸上有些落寞，她说：其实结婚头几天过的真的很好，我那是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没过几年，我的公爹，局长大人，好端端的干部不认真当，跟两个做生意的朋友一起，三个人合伙开了个房地产公司，盖房子卖。当时在搞调控，银行借不到那么多钱，就在外面找人借贷，3分的息，有的是他们找别人借的，有的是听说利息高主动借给他们的。前前后后借了多少最后都每个准数了。最后好不容易把房子盖好了，正赶上房价下跌，在说他们三个土包子盖的那楼简直没有一点品质，连个院子都没有，更别说景观了，按市场价根本没人过问。这边房子卖不动，那边借钱的利息高的离谱，又借不到钱换旧债了。只能拿房子抵，即便是这样那些人还是不要房子要现金。最后把所有的房子、包括自己私人的两套房子都甩卖了，还欠了1800多万，那两个合伙人逃了，他逃不掉，现在还在牢里呢？

那后来呢？我问道。

张琦接着说：我们把自己的一套房子也卖了，把一个亲戚的钱还了。本来可以不还的，因为钱是他主动借给我公公的，而且几年了也拿了不少的利息。但是一看他出事了，本金拿不到，就到家里来要死要活。那钱也不是他的，是他从他的亲戚那里借来的，哎，你看着里面多复杂？有好处的时候一口一个哥的叫，逢年过节送点烟酒茶，一出事了个个都自顾自己。他拿的利息比本金都多，闹的最凶的也就是他。我们实在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就把房子卖了把他的钱还了。我和武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就带着孩子到这里来了。我一边打工一点带孩子，伍劲倒好，象变了个人，天天打牌喝酒，回到家里什么都不干，脾气变的很暴躁，动不动就打人。你看着伤，这是有一年冬天的时候，半夜喝酒回来打的，一脚把我踹了几米远，头磕到椅子靠背上留下的，要不是邻居大爷大妈过来帮忙，我觉得那次真的要被他打死。。。！

张琦眼里闪烁着泪光，真没想到故事的发展是这样的。太让我感到意外了。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轻轻的擦拭了一下眼睑，叹了口气说：不说了，都过去了。现在这样虽然穷点，但是好歹解脱了，不用挨揍了！她说了看了我一眼，自嘲的笑了笑。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变故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有些难以承受，何况是发生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还是我们曾经的校花。学生时代的她是多么的英气逼人呀，我始终忘不了在军训的操场上看到她的情景。一身绿色的迷彩服，齐肩的短发，腰间扎着皮带，胸脯高高的，眼睛鉴定的看着前方，夏日的烈日火辣辣的照射着，她就像一颗翠绿青葱的枣树一样生机盎然，你仿佛能感觉到这可枣树会一直生长，长到天上，而且永远的翠绿色的，永远不会枯萎。而且树上会结出无数的大大的甜甜的枣，永远让人仰视，永远让仰视他的人有果子吃，有大大的惊喜和收获。在校园里，她总是生活在我们接触不到的时空里，她跟我们好像不在一个维度，我们负责学习，她负责美丽，我们过着枯燥的千篇一律的生活，她伫立在我们的青春里，让我们的青春添上一笔一笔的诗意。

张琦说：你们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家境优越？你们在省生活费的时候，我却天天衣着光鲜？这是哪里来的钱呀？肯定是做了不光彩的事情。你们在背后谈论了什么我大概都能猜到。但是你们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我也从来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包括我最好的闺蜜、老乡徐秀。

我充满期待的看着她，以为今天会有什么收获。她一把摆了摆手说：你别那么看着我，我不会告诉你的！

张琦笑了笑。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认真的这么近距离的看她的笑。以前她理我太遥远了。就像此刻天上的那朵云一样。张琦问我：你们男生真的有很多人喜欢我？我说：这还用问吗？别的不说，跟我一起在外面租房的四个人，还包括我们楼下的你的老乡冯强，每天不唠叨几遍你的名字都活不了了。张琦说：有那么夸张吗？我说我可没夸张，我是实话实说。

张琦突然问：那你呢？你也喜欢过我吗？

这问题太突然了。一时间有点兵荒马乱，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接着说：你那时真特别呀。

我一愣，只能随口接了一句：是吗？她的话仿佛现在的天气一样，有点冷冷的，被冬天的残余裹挟着，但是还是可以嗅到一丝春天的味道。

我特别吗？有吗？我问自己，也在帮她问我。她说：你是诗写的真好呀，几乎每一首都会在我们女生中传开，哦对了，你帮我们班几个男生写过情书吧？

这我得承认，我是真的做过这种事。

张琦说：“你记得你帮顾俊峰和方明写给我们班上的双胞胎姊妹花刘大乔、刘小乔的吗？两个人收到了同一个男生写的情书，而且没有一处情感上是重复的，一封那么深情款款，一封浪漫炽热，当时不光她们两个流泪了，我们整个那一层楼的女生都感动了。

我记得那事，一封是帮顾俊峰写的，一封是帮方明写的，结果名字写错了，都写成了方明的了。后来顾俊峰要我退钱，可钱我早买啤酒宵夜花光了。

张琦噗嗤笑出声来。笑完以后，她说；其实我们女生都知道那两封情书是你写的。因为只有你才能写出那么动人的诗句来。

“哪里?快别说了，你看我把这事办的？帮了倒忙了”。

张琦说：那是我看过的最美的情书。

说完，她沉默着，我被最美两个字打动了，在心里 在记忆里一遍遍搜罗着，那些诗句大概已经飘落它们的生命长河里去了，也许夹在某个缝隙里，也许已经蒸发了。我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当时写的时候，自己的心都有一种疼痛感，把自己都感动了。但是我从来没收到过情书，也没有给大学的任何女生寄过情书。有些人，我是想写的，但是那种念头稍纵即逝，哪怕有一点点的残留，我都会用我的清高和怯懦把它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小区的树长势丰满，大部分是绿色的，也有些黄色和红色的，叫不上名字。有些树叶飘落到地上的彩砖上，被风追赶着，翻滚几下，聚在一起，随机又吹散开。

时间也不早了，好多的话还没说完，好多事情还没有答案，但是张琦说她要走了。她说她不在这个城市生活，在周边的Z市，今天是替一个在外地工作的亲戚来看房的，没想到这么巧，碰到了我。从毕业到现在，我们一共有20年没有联系，没有任何的交集，就像一朵云和一片湖光反射的亮影，即使彼此照亮过一次，但谁又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次呢?

最后，只能寒暄告别，目送她钻进出租车，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故意的，我甚至没有要她的联系方式，我想让她象一块寒铁一样，还是把她放在最深的潭水里。她今天的出现只是个偶然，或者说是场春梦。往事消逝，我不需要答案，我更想遗忘，让遗忘象大雪一样覆盖过我的青春，覆盖过我的记忆。这样，在一片干干净净的世界里，独独留下那一潭深水，和永远安放的她。即使她出现了，我还是想把她放回到那里。

我今天的若无其事装得有点做作，有点吃力。

其实，我帮别人写过的情书，都不是最美的情人书，有一封，我从未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