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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宥,或薄酒围城(下)

在宥,或薄酒围城(下)

作者: 常非常K | 来源:发表于2018-08-31 04:30 被阅读103次

    事情结束得有些意外。传统毕竟是传统,传统之所以是传统就因为它有极为强大的约束力,因此,谁能想到,像崔瞿这么个小弱之人,居然会挑战强大的传统呢?斗于菟早已吩咐好了刀斧手(这一次他心情好,不想亲自动手),一等崔瞿喊出“魏国的援兵马上就来了请一定坚守赵国万——”刀斧就会落下,他的人头就会连同他嘴里发出的最后那个“岁”字滚入泥土中。

    然而,他们从崔瞿嘴里听到的却是:赶快投降吧!邯郸人!你们派我去请救兵,但魏国人背叛了我们,跟楚国人一起来打我们了!没有希望了!

    而城上的守兵却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出戏,回应道:早就知道了!我们坚守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绝望!对城破人死的渴望!对饥饿、对被杀的渴望!渴望和绝望是一回事!我们坚守的不是这座城池,我们坚守的是坚守本身!

    刀斧手望向斗于菟,用目光询问他是否按原计划执行。而斗于菟则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不作任何表示,时间停滞了。

    对于此事,黄帝也很为难,他下令让时间停止也是为了好好想想。作为老祖宗,他是不便插手后人的事情的。人出生,又死去;城郭兴建,又摧毁;民人崛起,又衰微;田野繁盛又荒芜,大厦矗立又倾颓;征服,屠杀,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体,自己在人间时,也曾领着自己的人征服了炎帝的部落,砍了大将蚩尤的头,也砍了很多其他无名人的头,总计四千七百六十三头,这些与他们的个人品性无关,既然他们属于同一个部落,就要分享同一种命运。然而,怎么也得有一个规则,这些规则未必是他定下的,未必是合理的,但规则就是规则,最好不要违反。那么违反了会怎么样呢?——在围城信使这个问题上,我们遇到了两难。按理说,他违反了规则,理应受到责罚,最严厉的责罚莫过于处死;然而,遵守了规则的信使结局也是马上处死,这样,处死对崔瞿显得反而像是一种奖赏。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好信使的真正奖赏是被写进史书,迎接后人的赞美;坏信使的真正责罚是从史书上划掉名字,好像他从未存在过,这样一来,围城信使的传统也得到了尊重。如果让崔瞿活下来,活着对他就成了一种奖赏,他就会留下子孙,他的子孙为了给自己的存在正名,为自己洗刷耻辱,会反过来赞扬他打破传统的勇气,因为,显然,早先的信使宁死都不敢打破传统,可见打破传统需要的勇气比面对死亡更大,此外,他们还会赞扬他说真话的勇气,以及,最重要的,活下来的勇气。可是,如果要让斗于菟处死他,那等于他之前的命令就是放屁了,他还有何信用号令三军。这样一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规则传统眼看着就要废弃了,一切将陷入混乱之中。当下次黄帝在云层上俯视下界的芸芸众生在互相残杀时,就会摸不着头脑,找不到观看的乐趣。

    抱着这样的烦恼,黄帝去崆峒山拜访了广成子。广成子刚刚起床,拔了一棵大树,在黄河水里蘸了一下,在树枝上抹了一些黄泥,便塞进嘴里刷牙。

    黄帝顺下风而上,膝行而进,再拜稽首,问道:我做天子十九年,不敢说取得了很大的成绩,登假后我还一直挂念着下界,关注着他们的命运。天帝赐予他们强大的繁殖能力和使用暴力工具的本领,只要他们不是赤手空拳、单打独斗,就连虎豹狼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灭掉也不在话下,在此过程中,我也帮了他们很大的忙,我帮他们驯化了马牛驴豚这些大兽,犬羊这些不大不小的兽,猫这种小兽,还有鸡鸭鹅这些飞禽,我老婆嫘祖也教会了他们如何养蚕织布,如何养蜂采蜜。这些,都是出于我对秩序的追求,因此将人抬举到其他物种之上,不管这有没有道理。就人类很多个体而言,他们是不配享有这种地位,就他们内心的卑鄙龌龊而言,他们还不如阴沟里的老鼠,而偏偏是这些人在人类社会中享有着高贵的地位,不但拥有对其他物种的支配权,也拥有对其他人的支配权,不但支配他们的行动,而且支配他们的生死。比如斗于菟这人,您肯定知道(凡是我知道的您肯定都知道),他既自大蛮横又残酷无情,根本不关心别人死活,甚至以亲手杀人为乐,如果下界都是他这种人,人类早就完蛋了,早就互相屠戮而死了。这样的人必须清除才可以,可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要捏死他就像捏死一个虱子,但怎么处理才更有利于人们对秩序的向往呢?如果直接干预他们的事情,会不会反而引起下界的混乱呢?还有崔瞿的事情,也令我为难。

    广成子刷完牙,捧起黄河水漱了口,闭上眼养了一会神,这才开口道:自从你治理天下以来,云气尚未团聚就开始下雨,草木还没枯黄就开始陨落,日月之光也开始黯淡,势利佞人越来越多,到处乌烟瘴气,这都是你功利心太重的缘故。你回去,别再管什么天下不天下了,找座荒山修筑一间小屋子,睡在茅草上,每天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干,事情自然会好起来的,当然,我说的好起来,未必是你此时所认为的好,也未必是你彼时所认为的好,只是自然而然、不得不如此、不管怎样都是如此、似乎不合情理但仍然如此的好。

    时间继续。人们并不知道时间停滞了一段时间,以为时间一直是继续的,这是他们对世界最基本的信仰之一。如果告诉他们时间不是连续的,那么世界就是荒谬不堪了。时间哪怕停滞了一万年,对人来说也只是万分之一瞬。

    刀斧手正在犹疑不定之际,邯郸城前的吊桥忽然开始降落,城门也慢慢洞开,有个老妪牵着一头驴子,驴背上端坐一美艳少妇,冉冉而来。楚兵等待着斗于菟的命令行事,但斗于菟没有任何命令,他们也只好保持原地不动。

    来到斗于菟面前,驴背上的少妇欠了欠身,道:将军,城里的人已经准备好投降了,只是他们还想让我去崆峒山上广成子庙里问一个签,只要神让我们投降,我们就马上投降。

    斗于菟盯着她道: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恐惧的就是你吗?你是来要我命的对吗?

    崔瞿喊道:她是城里社神庙的女巫栗路子方,别看她外貌年轻,实际已经两百多岁了,她保持青春的秘诀就是引诱城里的年轻人与她交媾,吸干他们……

    栗路子方歪过头对崔瞿说:可是你怎么不来呢?你不愿被吸干吗?每日吹牛不也是很辛苦的吗?

    崔瞿就像一支蜡烛遇到了大火,一下子软了下来,低下头去,说不出什么了。

    可以放我过去吗,将军?子方问斗于菟道。

    没有什么不可以,你说什么我都无法拒绝,我肯定会死在你手里。他扬起手,下令道:回营!拨转了马头,子方骑着驴子,跟在他旁边,说:我要快一点。城里人已经撑不到明天了,若是明天我赶不回去,他们要么投降,要么只好杀掉城里所有的女人和小孩,吃掉他们,继续硬撑。当然,只杀小孩,或只杀女人,也都还够吃。但杀了女人,小孩就没人照顾,还是会死掉;杀了小孩,他们的母亲也会悲痛欲绝,制造很多麻烦,索性一起杀掉,一时吃不了就腌起来。不过比较要命的是缺水,你们切断了城外的水源,我们只能喝城里的井水,但是城里之前大兴冶金锻造兵器,废水都排到地下,导致城里的井水及其难喝,勉强喝,越喝越渴,喝的人都开始长各种怪病,不长病的人脾气也变得极为焦躁、烦闷,动不动摔东西,盘子碟子碗什么的碎片扔的到处都是。这还好,有的人烦起来就拿着刀到处砍人,然后被巡逻兵当作是混进来的楚兵砍死,仅仅为此城里也损耗了不少人口,而大家可惜的是一开始口粮还没那么紧张时候就死掉的人,都埋了,结果现在不够吃……

    斗于菟边听边点头,说:到了营帐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子方抬头盯着他说:我想吃你!

    这句话在斗于菟心里引起的惊慌让他不由自主使劲拽了一下缰绳,跨下马撒开蹄子奔跑起来,将子方远远甩在后面。回到大帐,他下了马,在四周转了一圈,又进去走了一圈,来回踱了好一阵子,叫来一个侍从,说:去看看那个邯郸城今天刚出来的女巫在哪里,要是她没有别的事,就叫她过来;要是她还有别的事,就让她忙完了再过来。

    侍从走后,他呆呆站了一会儿,看见营帐里的几案与坐垫,总想踢翻几个心里才舒坦,他又转了几圈,又叫来一个侍从,说:去找到那个栗路子方,告诉她,不管她在干什么,让她马上过来!否则我就杀掉自己!

    不久,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斗于菟抬眼看时,见栗路子方单腿立在自己那匹乌骓马背上,忽而翻了个跟斗,倒立在马背上,两旁围观的兵士都惊呼了一声,等马来到跟前,子方一甩手,一把尖刀正好插在地上,她翻身跃下,脚尖正好立在刀柄上,刀在微微颤抖。

    斗于菟迎上前去,说:你为何不现在就杀了我呢?你还要留我到什么时候?子方扑过来跳在他身上,用双腿环在他腰际,咬着他耳朵说:我怎么可能放过你呢?我从来都不会放过一个强大的男人。但我不会用刀杀死你,那样太可惜了,我只会让你精尽而亡。

    夕阳还未沉没,余晖透过营帐的天窗,照在中央的空地上,斗于菟营帐里的夜宴早已开始。崔瞿没想到自己转眼之间成了楚军大元帅的贵宾,斗于菟特意让他坐在自己的左手,跟他说了好几遍:你不但招降了邯郸城,而且迎来了这位神仙姐姐,理应享此殊荣。神仙姐姐这个词在他听来特别怪异,尽管自己得此殊荣,却深感不安,饮酒吃肉都不觉滋味,时不时瞅瞅列座的其他宾客,除了那位“神仙姐姐”,人人都忧心忡忡,似乎都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只是还不知道具体要发生什么。斜坐在对面的那位魏国来的晋鄙将军脸色尤其阴沉,几乎不说什么话,别人跟他讲什么,他只是点点头做个手势而已。乐师和歌舞伎也都来了,包括昨晚那位余子的母亲,也偏坐一隅,呆呆看着前方。

    列位,酒过三巡,斗于菟起身唱言道,今晚,我们这是一个非正式的庆功酒会,大家不必拘礼,随便喝,随便聊,随便玩!都敞开!等这位神仙姐姐去崆峒山得了佳音回来,明日我们便进邯郸纳降,那时我们再举行正式的庆功典礼!所以,今晚也可说是给这位神仙姐姐饯行的一个……

    你坐吧!子方嬉笑着拉斗于菟坐下,随她出城的那个老妪给她和斗于菟斟满了酒,又来给崔瞿斟酒,崔瞿不经意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正盯着自己看,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就愣道:我们以前在城里认识吗?老妪说:你又不来找我们,怎么有缘认识呢?只是我看过你好几次吹牛,吹得真好,等会儿别忘了给我们表演一下啊。听了这话,崔瞿的脸居然刷一下不由自主红了,这老妪的声音倒像是一个年轻女子一样娇娆,而且特别熟悉和亲切,让他想起一个人,一想起这个人,他就禁不住心痛如绞。

    天色已微黑,大帐中点起了灯火。斗于菟很快就喝醉了,手下将士都知道他是海量,这么快就醉掉,今晚显然不妙。崔瞿在旁边听到他一直在小声央求栗路子方:就来一段嘛,来一小段,来一小段也不行吗?……你跳了我也会跳的……

    子方站起来。斗于菟使劲拍掌,大声道:神仙姐姐要跳舞了!神仙姐姐要跳舞了!欢迎,欢迎!奏乐,奏乐!

    子方冲众乐师摆摆手,说:不用了。又冲余子的母亲道:姐姐一个人就行了。

    这晚,余子的母亲还从未上场表演过,但她似乎早已预料到子方会叫她,就穿过众乐师,信步走向前,在子方几步远处盘腿坐下,腿上放了一个小鼓,敲了几下,开口唱道:

    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
    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 ,形戮者相望也……
    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 游者鞅掌,以观无妄……

    她的歌声,在崔瞿听来,实在粗哑刺耳,有些句子可以说是凄厉怖人,到最后又飘忽不定,细弱如垂死者的呻吟。子方便随着她的歌声起舞。在崔瞿看来,她跳的舞也是乏善可陈,比起之前那些专业的舞姬简直差远了,只是胡乱做一些动作,一开始好像是模仿百兽乱行,群鸟乱飞,然后好像是人被囚、被枭首、被吊死、被车裂、被磔、被凌迟,这些还有点看头,可最后便是她好像失魂落魄一样在慢腾腾地走路,这也算跳舞吗?走路谁不会?可是再看斗于菟,却似完全沉醉了,眼睛一直直勾勾看着子方,身体虽还坐在原处,却不由自主地在模仿她的动作,等子方跳完了,他如梦方醒一般腾地站起来,喊道:好!好!子方却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子,说:轮到你了……

    她转过身向众人拍掌道:欢迎大元帅给我们表演!

    场上响起一片慎重而不失礼的掌声,有几个人的脸上甚至浮现出微笑,但更多的人则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斗于菟脱去外面的大氅来到场地中央,环视四周,有点傻呵呵地问道:跳个什么呢?

    坐在晋鄙旁边的将军,据说是副元帅之一,相貌精明果敢,席间一直提醒斗于菟注意分寸,又屡次出言暗讽栗路子方,此时开口道:元帅就跳那个《云梦泽破阵舞》吧,换我们的乐师上来。

    不。

    子方按住了准备退场的余子之母,接过了她的小鼓,说:我来击鼓,元帅就和这位姐姐一起表演一段“邯郸学步”吧。听说元帅嫌寿陵余子演得不好,想必元帅演得比他好多了。

    斗于菟哼了一声,说:那是自然,来吧。

    子方左手将小鼓举在空中,右手像弹琴一样用指头击起鼓来,听起来不像一面鼓,却像是几十面鼓。

    那老妇人就如昨晚一样示范起踮屣的动作来,她对待斗于菟的态度也如对余子一般,温和而不失严厉。斗于菟也如一般舞者一般,脱了鞋袜,外衣,只剩下内衣,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动作都做得非常标准、优美,和余子的表演截然不同。尽管挺着一个大肚子,他旋转、跳跃、滑行时却显得庄重而轻盈。

    表演结束时,众人的掌声克制但热烈,听得出大家既是在赞叹元帅的舞技,也是为“终于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而松了一口气,可不妙的是,子方并未停止击鼓,鼓声反而随着大家的掌声愈发紧凑了,大家便又停下来看接下来又会怎样,却见斗于菟与那老年舞姬好似得了什么默契,即兴给大家表演起一段双人舞来。看了一小会儿,崔瞿心里猛地袭来一阵酸楚,像是一个陈年旧疾因为在一个小树林里的一股花香而复发了,这段舞不正是自己和那一个人第一次相识时所跳的吗?荒唐的是,目下跳男角的是那个老年舞姬,跳女角的反而是斗于菟。舞姬手牵着斗于菟,时而将其拉入怀中,时而又放开他,任他向隅而泣,继而又像用鞭子抽打陀螺一般令他旋转,当其旋转之时,也是鼓声最为激越之时,发生了一件令崔瞿难以置信的事。本来,斗于菟是上身着一件略松弛的白色衬衣,下身着一条紧身的红色秋裤,虽与一个元帅的形象不太相配,作为一个舞者这么穿也不失体面,然而当其旋转之时,衬衣和秋裤却像是老树皮一样一道道裂开,碎片如秋风里的枯叶一般纷纷陨落在地,当鼓声戛然而止,斗于菟也恰好停下旋转,两只手扎煞着,一只脚还翘在空中,渊渟岳峙,气象森严,大片黑毛从胸部延伸到小腹部,又分成两岔,一直弥漫到脚腕上。可比这更难忽视的,就是大元帅两腿之间矗立的旗杆子了。大元帅又正对着自己这一边,崔瞿一时不知把眼睛往哪里放,偷偷瞅一下别人,似乎别人也在瞅自己,要互相证实一下:我们是否都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营帐中一阵尴尬的沉寂,只有子方神色自若地拍掌笑道:太好了,跳得太好了……

    随身的老妪递给她一个花篮,子方从里面抽了一枝凌霄,向空中一抛,那枝凌霄直直向斗于菟飞去,花冠正好倒扣在旗杆上。

    子方柔声道:大王,万福,大王得此凌霄,必将青云直上。

    崔瞿看到在座的将士们一下都面如灰土,有的作势欲逃,有的按剑欲起,只有晋鄙旁边的那位副元帅大喊了一声:妖女退下!元帅,莫要再听任这个妖女的蛊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狂笑在大帐中回荡,竟是从一直沉默不语的晋鄙嘴里发出来的。只见他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擎着酒爵,因为大笑手禁不住乱抖,酒洒在桌案上。

    接下来的事更让崔瞿惊愕不已,原来那枝凌霄自从扣到斗于菟身上,就不断长大,花枝也在不断伸长,一直伸长到自己的面前!惶惑之下,崔瞿不自觉地用手接住了花枝,发现它像竹管一样是空心的。

    吹啊,拿出你的看家本领吹啊,子方随身的老妪悄然来到他旁边,在他耳边低语。

    崔瞿转头看她,她像揭面纱一样揭开自己的脸皮,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来,说:你不认得我了?

    果然是她,那个总是眯缝着眼看人、带着讥笑但一言不合脸就挂下来的女子,那个因为自己乱说话而离开自己的女子,那个自己早已无望而决意忘掉的女子,现在这个时刻,现在这种地方,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季咸?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原谅我了么?

    不那么多废话啦,吹啊,我最喜欢看你吹的样子了。

    崔瞿把竹管一样的凌霄花枝含在嘴里,吸了一口长气,吹了进去,另一端发出一股闷响和滋滋啦啦的声音,像是一台老收音机被拧开,但还没调到适宜的频率,找到要听的电台。他又吸了一口长气接连吹下去,从竹管深处往嘴里涌动着血和尿掺杂的生肉气味,不过多年的工作经验下来,他的手艺(严格说是口艺)早已达到了宠辱不惊物我两忘的境界,这点小事并不值得挂齿。

    ——诸位将士,斗于菟开言道,我明白你们现在错愕的心情。然而,请耐心听我解释。以诸位对我素日的了解,于菟并非酗酒闹事、借酒发疯之人,更非色欲攻心、色令智昏之辈,今日所为,皆有不得已的苦衷。四十年前,在云梦泽畔的山林间,郧子带人田猎,见老虎抱一婴儿,喂之以乳,见人亦不畏避,郧子以为神物,后带回国中命其女抚养。逾年,方知此子乃其女与楚国大夫斗伯比私通所生,遂送其女于楚,与斗伯比成亲。这个被老虎奶大的孩子就是我。因我出身微贱,从小便饱尝了人世间的冷眼与苦辣辛酸,对底层人民的困苦生活深感同情,对特权阶层的骄横跋扈恨入骨髓。我曾三次拒绝先王给予我的俸禄,并将家产献出以纾国难。而当今鸩杀先王,自登大宝,他知我在悄悄搜集他阴谋篡位的证据,便派我劳师远征,去攻打鸟不拉屎的鲁国,即令事成,于国家有何益处?事败则拿我治罪。我一人安危不值一提,置广大将士之性命于何地?彼虽名良夫,窃据君位,实则国贼!因此,我才抗令不尊,頓兵于邯郸城下,邯郸城破则赵国降,得赵国则韩魏亦入我囊中,抗衡齐秦,天下可得其半矣。然后挥师南下,讨其弑君之罪,楚国幸甚!彼时,我虽无意高位,诸君岂无意功名乎?天下兴亡,系于此时!

    吹着吹着,崔瞿发现斗于菟的身体越来越膨胀,就如自己先前吹的那些牛一样,到最后胀大到如一个圆滚滚的气球,忽一下飘在了空中,一直飘到了营帐的天顶,刚才还在静听他演讲的众人陷入了骚乱,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却见刚才和他一起跳舞的那个老年舞姬拔下头上的簪子,朝天顶掷去。

    砰!一声巨响,斗于菟的身体炸裂开来,血肉横飞,营帐内洒落了一地的碎片,再看中央的空地,他偌大身躯,只剩下一张裂开的皮连着一个脑袋,眼睛和嘴巴都大张着,宛如一个没有充气的性爱玩偶。此时帐内已乱作一团,有几个将军拔剑在手,在喊:捉拿妖女!捉拿妖女!有几个侍卫想过去营救早已无药可救的斗于菟,但更多的人却想夺门而出,与他们冲撞在一块,只有栗路子方自在从容,提起斗于菟的尸首,像是卷一床毛毯一般卷起了他的人皮,季咸撑开一个大布袋的口,她便将卷好的人皮与脑袋塞到了里面。

    崔瞿离营帐门口近,抢先来到了帐外,想要逃却又不知逃亡何方,又想起季咸,欲携她同行,可是看她刚才与子方的所为,让他甚是忐忑,再说,她真的肯与自己通行吗?正踌躇之间,迎面冲过来两个卫兵,正是先前自己刚出城时遇到的那两位,晚间也调过来守卫元帅的中军大帐,一个叫门无鬼,一个叫赤张满稽的,来到面前,问他:崔先生,帐内出什么事了?

    ——你们的主帅被那个城里来的女巫杀了。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微笑来。远处一片金鼓之声与喊杀声。

    门无鬼说:看来这次我们要大败亏输了。

    赤张满稽说:我们是跑呢,还是投降邯郸人呢?

    崔瞿问:远处是怎么回事?

    ——邯郸城的人出来打我们了。先生愿意跟邯郸人说情收降我们吗?

    崔瞿说:我行了那事,他们捉住我,十有八九也要砍我的头呢。

    ——那就一块逃吧。

    我还要再等等,再等等,崔瞿说,他蹲下来,缩到一个黑的角落,抱着头,但不知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楚宣王熊良夫看完了几位副元帅联署的战报,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对掌书记说:此事是主帅擅自违令,咎由自取,只是诸将不能约束部曲、致使溃逃无度,失军之罪,在所难逃。主帅被杀,一下乱了阵脚,这如何使得?全部降爵一级,容待后议。趁乱逃窜的兵士限令一月内归队,限期内不能归队者斩。拟令。

    说完,他来到后花园,又去看那头驴子,这些天,他每天都要来和驴子聊上个把时辰。今天,驴子如往日一般正躺在草地上悠闲地晒太阳。

    ——恭喜啦大王,驴子说,经此一役,虽然败绩,可是除却了你最大的威胁,权力现在已经牢牢掌握在你手里了,你现在满足了吗?

    熊良夫说:你说的对,权力现在是稳固了,但不知为何我仍感觉到不安,或者说是不适。本来前晚我做了一个让我非常开心的美梦。我梦见去高唐游玩,在巫山上遇见一女子,其相貌很难说清,只感觉是绝美的。我问她是谁,她说自己是朝云,并歌唱道: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我们在云丛中交合,事后我问她,我是你的唯一吗?她说:不是,每一个楚王,只要他是实际掌权的,我都会和他行这事,我就好比王权的印章。只要你还掌权,我每月都会来找你一次。在梦里这句话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却很不舒服。尤其今天信使来跟我说斗于菟的事,我想到斗于菟和那个巫女交欢的时候,也正是我做梦的时候,而他对那个巫女的描述,又恰恰和我梦中所见的相似,我更感到恶心了。

    ——如果大王担心梦中所见女子就是这个栗路子方,那大可不必。大王梦中所见乃巫山神女,而栗路子方只是一巫女而已,二者是完全不可相提并论的。神女是一团雾气,只有王者才能享受,而巫女仍是血肉之躯,只是会一些妖术而已。她的妖术全靠和男子交媾来维持,我知道这个,是因为她骑的那头驴就是我的兄弟,在没有男子时,也曾拿他来应急。只有王者才能抵御她的妖术魅惑。这些将军打来的报告说斗于菟夜间与她私自饮酒交欢后被她割了头,他们发现后又去追杀她,将其碎尸万段,这完全是胡扯,他们根本赶不上她,赶上了也杀不了她,她早去了崆峒山了。不过,他们的谎言你不必去仔细追究,明知下属在撒谎而不去拆穿,也是权力艺术的一部分。

    云将最大的毛病(或者说本领)就是健忘。在健忘一些事的同时,他又会对另一些事记得特别清楚。当然,他记得的可能是无比重要的事情,比如自己是云将,自己每天的职责就是在天上布云,不可总是万里无云,也不可总是阴云密布。他布好云了,雨师才好带领部下赶过来,提着洒水壶,勺子、瓢、大桶小桶地往下洒水、泼水、或是倒水,水量多少依他们心情而定。很多时候,布云只是布云,雨师并不过来。但另外一些无比重要的事他却有可能忘掉,比如朝云是他的妻子。他甚至根本不认识朝云了,见到她会问:你是谁?为什么会住在我家里?而朝云深知他的品性,并不以为怪,她恰恰是因为这一点才嫁给他的,这样,她想,哪怕自己去拍色情片,让他在电视上看到,他也会以纯粹审美的眼光视之,而不会吃闲醋。

    又有一些事情,是极为琐细,他偏又记得清楚的,为此难免有一些苦恼。比如,他记得自己要烧菜,菜已经切好了,炒锅也放到煤气灶上,火也打着了,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盐(他其实有盐的,有很多很多的盐,他只是忘记放在家里什么地方了),他就开到最小火,去楼下的杂货铺买盐。

    在楼下,他遇见了鸿蒙。鸿蒙是个老头儿,在大雾弥漫的天下,在零下三度的气温里,穿着个小红背心,大灰裤衩子,像个大麻雀似的、驼着个背在院子里一跳一跳地走路。

    他说:嘿!鸿蒙!——他记得他的名字,但不记得鸿蒙是个什么人了。

    鸿蒙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掌和他击了一下掌。他继续往前走,鸿蒙却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他回过头,迷惑地问:这有什么用意吗?

    玩笑!鸿蒙说,继续一跳一跳地走路。

    云将说:若是一个男子拍一个女子的屁股,或是一个女子拍一个的屁股,都会有程度不同的性挑逗的含义,但是我最近心情很恍惚,总是记不清我忘记了什么。我可能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他继续往前走,遇见了朝云,朝云问他:亲爱的,做好饭了了吗?我刚上班回来。每天这样上班真没意思,都快得抑郁症了。不过今天我一个同事送给我一个人偶玩具,是一个峨冠博带的须眉男子,她说:每天下班要有一点盼头才可以,我给你这个玩意儿,你就可以有点盼头了,这个东西叫做楚王储(杵),你把它放在家里的卧室里,平时放在床头柜上做摆件,想玩了就摘了他的帽子,用他的头捅自己下身,会非常舒服非常过瘾的,而且更奇特的是,每次捅过之后这个人偶会慢慢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你老公要是愿意,捅他也是可以的。我很想试试,你想试试吗?

    可是云将忘记了她在跟自己讲话,继续往前走了。因为雾很大,他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他走累了,就停下来,看见一跳一跳走过来的鸿蒙,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也忘记了自己曾经知道他的名字,忘记了自己刚才和他讲过话、被他拍过屁股。

    他问:老头,你知道路吗?

    鸿蒙说:你要去哪里?

    云将说:我不知道,我出来好久,忘记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事了。我还是回家吧。你知道我的家在哪里吗?我出来时把煤气灶打开了,尽管只开了小火,可是我出来这么久,锅底恐怕已经烧化了。我得赶快回去。可是家在哪里我忘了。

    那你是谁呢?鸿蒙问。

    云将说:我晚饭做的是土豆炖肥肉和芹菜,因为我放了太多水,肥肉都漂在汤水面上,芹菜熟过了头,没有芹菜该有的清脆味道。以前有个女人,老夸我做的菜好吃,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撒谎,她其实是想跟我上床,这样她就能漂浮在云端。因为我是云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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