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区,天桥下,有一人一狗,老人的名字叫李长庚,狗的名字叫来福。
天桥下这个角落是一个绝妙的位置,桥和地面呈现六十度,大小刚好容纳李长庚铺好的床单,当李长庚抱着来福躺下的时候,头朝着的位置是一家五星级酒店,而脚朝着的位置是路对面的中心医院。白天的时候,李长庚会去酒店后厨的垃圾处理房找食物,这个要看李长庚当天的胃口决定。而晚上的时候,李长庚抱着来福去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上厕所,顺便带走里面的杂志。闲着的时候,李长庚也会像那些体面人一样遛着来福去公园,在公园的蓝色跷跷板上发呆。
李长庚这样过了很多年,他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多少年了,他只记得第一次来福找到他的时候是四年前。
那一天下着雪,附近的小学刚好放学了,李长庚斜倚着棉被,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小朋友们冻的鼻头红红的,从校园里走出来,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看着落下的雪,呼吸出的热气氤氲着洁净的笑声。大人们走上去把帽子和围巾戴好,接过书包,然后搂着他们坐进车里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李长庚歪着头默默地看着这个遥远的场景,心想着,这么冷的天气还好我的家就这么近。他抬头看了看这个能躲避阳光和风雨的角落,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墙壁上,然后把棉被摊开,掖紧,准备躺下睡觉了,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只瑟瑟发抖的狗,黑棕色、短尾、只有一只耳朵,就在天桥最后一级台阶上,垂着眉眼看着他。
隔着稀疏的雪帘,两双眼睛都冷冷的。李长庚叹了口气,躺下了。模模糊糊中风吹得很紧,往李长庚耳朵里灌,天色渐暝时,李长庚起身,搓了搓手走过去,把狗抱到了这个角落里。取名来福。
他用散落的衣服替来福擦掉雪水,从衣兜里掏出白天捡的半根火腿肠,放在来福的面前,来福除了全身战栗,默默地看着李长庚。李长庚用手顺了顺来福的毛,把自己的棉被挪给了它半截。
第二天早上,阳光从中心医院的建筑那头斜斜地溜进李长庚的床上。李长庚醒过来,暧昧温暖的光线里,他看到来福躺在左手边,半截火腿肠已经被它吃了,来福的肚子伴随着呼吸声上下起伏着,三角形的左耳朵软软地塌着,右耳朵只有结痂的短短一截。
李长庚把棉服裹紧,踏着厚厚的积雪绕到了酒店的垃圾处理房。他瞅准了门卫走开的时差,跑进去翻那些黑色的袋子。从四五个袋子里他翻出了一小块牛肉,一块大排骨,一盒桃酥点心,还有三条香烟。他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揣兜里,哼着洒水车放过的曲子,把地上的易拉罐踢了一路,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他回到天桥下的时候,来福还在,一如既往地眉眼温顺。李长庚把牛肉和排骨放到来福脚下,来福用鼻子嗅了嗅,伸出舌头舔舔,慢条斯理地吃起来。李长庚眯着眼睛笑了,松弛的脸上一条一条皱纹,露出残缺的几颗牙齿。他把桃酥打开,捏了一块放在嘴里,嚼得脆脆的声响,真甜哪。
“来福,走,我们去公园。”
从天桥到公园需要过三个红绿灯,一条直直的路,路两旁的绿化带里栽满了广玉兰,春天来的时候,大朵的广玉兰有浓郁的香气。冬天下了雪,积雪代替花朵在枝头寂静地开着。公路上车流不息,旁边的行人道人迹寥寥,李长庚大大的鞋印和来福小小的梅花脚印延伸了一路。
雪停了,公园像是躺在白色的病房里,盖着白色的床单,安静而虚弱。李长庚把蓝色跷跷板上的积雪拂掉,坐了上去,来福站在他旁边,环顾四周,到处嗅闻。李长庚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条香烟和火柴盒,把香烟叼在嘴里,熟念地把火柴划亮,然后点了烟。深深地吸一口,吞云吐雾之间,李长庚干涩的喉咙里发痒。他转头看见来福看着他,眼神里好像在探究着。李长庚把烟伸过去,烟头忽明忽暗,腾起细长的烟雾,“来,你也尝一口,一口似神仙哪”来福好奇地把鼻子凑了过去,被烟火头烫了一鼻子灰,嗷呜了一声,眼帘垂着怨念地瞅着他。
李长庚哈哈大笑起来,摇摇晃晃着身体,似要从跷跷板上跌落下来,笑声从很多年的生命里突然苏醒过来,蓬蓬勃勃地铿锵着。
四年后,弱不禁风的来福长大了,毛发越来越旺盛,右耳朵已经痊愈被黑棕色的毛覆盖着。李长庚角落里看杂志的时候,来福就在天桥上追红色的塑料袋,风带着塑料袋忽高忽低,来福垂着舌头哼哧哼哧地追着,有时候还会跳起来,伸出两只前脚去抓,然后一个踉跄跌落在台阶下。李长庚每次看到来福摔倒后翻滚的样子,就会哈哈大笑,过往的路人听见声响,绕开了这个角落。
李长庚在酒店垃圾处理房翻宝藏就越来越勤快了,来福还会给他放哨,帮他叼东西回去。偶尔门卫看见他们,会追在身后骂骂咧咧,李长庚和来福都跑的很快,在转角处就甩出门卫很远。
那天已经是初夏了,李长庚常年披着的大衣散发出恶臭,甚至蚊蝇开始聚集在这个角落,而李长庚脚缝里开始糜烂,流出腥涩的脓液。有一天,有一个齐刘海的小女孩,背着红色的书包,蹲在来福旁边,慢慢地摸着来福的背。来福微微闭着眼睛,伸出舌头,似乎在享受着一场久旱甘霖。李长庚走了过去,坐在来福旁边,小女孩抬起头懵懂地看着他,一说话就露出了洁白的乳牙“叔叔,你的狗狗特别乖哦”
李长庚把头上纵横交错的头发捋了捋,微微地笑着“它叫来福,特别能吃呢”
“妈妈说要多吃饭饭,才能长身体啊,叔叔的狗狗也在长身体呢”小女孩甩了甩滴汗的刘海,汗珠亮晶晶地掉在地上。
李长庚笑了,几颗被烟熏黄的牙齿也前仰后合起来:“小朋友,我是爷爷,不是叔叔哦,爷爷很老很老了。”
小女孩逆着光蹲着,初夏的温度润着白里透红的脸蛋,她眉头皱着,眼睛炯炯地看着来福说:“我觉得,来福的眼睛像是星星呢”
后来,小女孩的妈妈过来找到了她,不由分说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警觉地看了看李长庚,目光锐利,然后紧紧地牵着小女孩像是逃跑一般地离开了。
这一年的夏末,酒店搬迁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改建成地铁,而公园开始实行收费。李长庚很多个日日夜夜抱着来福,总觉得明天或许就再也醒不来了。这一天来得很快,那天傍晚,在很多天的饥饿中,李长庚去超市偷了面包,被店主发现,然后他和来福拔腿就跑,饿了许多日的李长庚头昏眼花,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栽倒了,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划破血色的落日……来福蹲在那具慢慢冷掉的尸体旁边,像是六年前的那个雪夜,它冷冷地看着李长庚,眼睛聚着烟雾,发出持续不断的长嘶,比鸣笛声还要尖锐,像是几百万年前来自一颗星星的悲鸣。
—2018.5.4
(有一天回学校的时候,经过学校南门的天桥,看到有个角落里一名流浪汉在安静地看书,身旁蹲着一只狗,路上车水马龙,匆匆忙忙,而他们一人一狗,自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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