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有一条人迹渐少的土路,能够通往一座荒废已久老院子。如果等到夕阳用一缕光线,拂拭院门的额头时,我是否还赶得上院子里已经开始的那顿晚饭。当初为老屋撑开巨伞的那棵槐树,已经死了,如今只剩下高举着的嶙峋伞骨,在屋门外的坡地上,投下黑乎乎的手指一样的影子,它在努力归拢着曾经四散而去的每一枚落叶。
我不知道一株老树是怎样死掉的?那样从从容容地站着,没有轰然倒地,也不会留下来一点线索给我。曾经被老树收留过的,早晚里喜欢闲扯家长里短的那群麻雀,也不知道,每日里还在叽叽喳喳讨论着主人的好客。只有当风向远处疾驰而过时,感觉到尖锐的刺疼,就拼命把死去的老树摇晃着,连同伏蒙的天空,也被摇得泪流满面。
门前曾经倒塌的台子,后补了两块石头,缝合的缺口却并不规整,我认识其中一块,是兄弟们出生时压在门边,没有棱角的顽石;而另一块,则是婆用来在上面捶打浆洗过晒干后的床单和衣物,平平整整的青石。台子旁边竖着一根木桩,会等着拴住一头刚刚下田回来的老牛,此时木桩上落了一只鸟,正伸嘴从腐木中啄出来一只虫子。
台子上一面大墙,泥皮已经脱落了许多,一片一片,露出土坯之间整齐的缝隙,很多虫子就到缝隙里栖身,遇到月夜,虫子们一起唱歌时,整个墙就像一挂巨大的手风琴。墙顶上伸出的檐口,掉了几页瓦,变得豁豁牙牙,该不是当年槐树繁茂时,被枝叶撩拨得跳落;或者某个冬天,不能承受融雪后倒挂的冰溜子重量,就一起粉身碎骨。
仿佛知道我要来,院门虚掩着,木纹皱皱巴巴,像一张人在老境的脸面;院门后不再有一只芦花母鸡,带领一群绒球样的鸡雏,咕咕地喊叫着准备出门;门后系着的铃铛锈迹重重,懒得再发出声响,所以顶门的椿木杠子,歪靠在墙角能安静地睡着了;我得蹑手蹑脚小心通过浅浅的门洞,害怕踩了铺着空口袋睡在地上童年的另一个我。
院子里静悄悄,此时该是父亲赶牛回来的时候,婆的腋窝下夹着一捆柴也回来了,母亲藏在炊烟里,咳嗽声和铁锅被铲子划过的声音就一齐响着,我和兄弟姐妹放下书包,搬出来一个一个的小板凳,围放在小木桌的四周。此时一家人该在一顿晚饭里,待到天完全黑了下来;吃完饭,还没人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一只空碗面对着月亮。
夜静了,露水爬满草叶,蛐蛐在院子出水口的潮湿里,摆弄着乐器,鸡睡在枣树巅,牛爬在食槽下,猪拱进土堆里;榆木把的䦆头和桑木柄的锄头,都用鞋底擦拭干净了,褪去白日里手握的温度,挂在柴房的檩条上,还有那镰刀,弯如银眉,该挂在半墙的木楔上,能让月亮直直地走过来,躲闪进镰刃里,好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来。
油灯在屋子的某个墙洞里,那些墙洞,有的塞着鞋样和针线,拥挤不堪;有的只放了一盏油灯,玻璃瓶和气门桩做的,能看见丝绵灯芯软软的泡在柴油里。把油灯搬出来放在窗台上点燃,火苗跳跃,黑烟升到屋顶的黑暗里,婆坐在炕上纺线,一只手摇车,一只手抽线,纺车嗡嗡;母亲在地上织布,蹬一下脚,穿一下梭,咯吱一声。
出嫁的女人,只在纺线织布的时候,才有功夫学唱一种丧歌,呜呜地假设一个人的生平,诉说着离别的凄苦,也眼泪婆娑。我每一夜的睡眠,躲进油灯留给婆的背影里,藏在纺车和织机的声响里,以致此后一生漫长的梦里,我不是在独自照顾着自己,而能让我不眠的残夜,也是两个老人,一边说笑,一边把夜色一层层编织,加深。
我知道月光正翻看着老屋的旧事,许多人一起生活多年,一定留下许多故事章节。有些人是因为一些小事,随便就找了个理由,去到无法回来的远处,仅留下一个离家时清晰的日子。剩下的人,知道有些人杳无归期,只好搬离曾经一起的院子,丢下没有干完的伙计,活得更加像一个外人。只在面对对老屋时,旧事已不忍卒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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