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使文章“好”呢?或者怎样是“不好”的文章呢?我不想举那些玄虚的字眼如“超妙”“浑厚”等来说,因为那些字眼同时可以拟想出很多,拿来讲得天花乱坠,结果把握不定它们的真切意义。我只想提出两点,说一篇文章里如果具有这两点,大概是可以称为“好”的了;不具有呢,那便是“不好”。这两点是“诚实”与“精密”。
在写作上,“诚实”是“有什么说什么”,或者是“内面怎样想怎样感,笔下便怎样写”。这个解释虽浅显,对于写作者却有一种深切的要求,就是文字须与写作者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杜甫的感慨悲凉的诗是“好”的,陶渊明的闲适自足的诗是“好”的,正因为他们所作各与他们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具有充分的“诚实”。
我们作文,即使不想给别人看,也总是出于这样的要求:自己有这么一个意思情感,觉得非把它铸成个定型不可,否则便会爽然若失,心里不舒服。这样提笔作文,当然要“诚实”地按照内面的意思情感来写才行。假若虚矫地掺入些旁的东西,写成的便不是原来那意思情感的定型,岂非仍然会爽然若失么?再讲到另一些文章,我们写来预备日后自己回忆,或是给别人看的。如或容许“不诚实”的成分在里边,便是欺己欺人,那内心的愧疚将永远是洗刷不去的。
爽然若失同内心愧疚纵使丢开不说,还有一点很使我们感觉无聊的,便是“不诚实”的文章难以写得“好”。我们不论做什么事情,发于自己的,切近于自己的,容易做得“好”;虚构悬揣,往往劳而少功。我们愿望文字写得“好”,而离开了自己的思想、性情、环境等,却向毫无根据和把握的方面乱写,怎能够达到我们的愿望呢?
所以,自己发抒的文字以与自己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为“诚实”,从旁描叙的文章以观察得周至为“诚实”。
其次说到“精密”。精密”的反面是粗疏平常。同样是“通”的文章,却有精密和粗疏平常的分别。作一篇游记,叙述到某地方去的经历,如果把所到的各地列举了,所见的风俗、人情也记上了,用词造句又没毛病,不能不说这是一篇“通”的游记,但“好”与否尚未能断定,因为它或许粗疏。文字里要有由写作者深至地发现出的、亲切地感受到的意思情感,而写出时又能不漏失它们的本真,这才当得起“精密”二字,同时这便是“好”的文章。有些人写到春景,总是说“桃红柳绿,水碧山青”。单想敷衍完篇,这样地写固然是个办法;若想写成“好”的文章,那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必须走向“精密”的路,文章才会见得“好”。
譬如柳宗元《小石潭记》写鱼的几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傲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是他细玩潭中的鱼,看了它们动定的情态,然后写下来的。大家称赞这几句是“好”文字。何以“好”呢?因为能传潭鱼的神。而所以能传神,就在乎“精密”。
不独全篇整段,便是用一个字也有“精密”与否的分别。文学家往往教人家发现那唯一适当的字用入文章里。说“唯一”固然未免言之过甚,带一点文学家的矜夸;但同样可“通”的几个字,若选定那“精密”的一个,文章便觉更好,这是确然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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