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庄河是北沟的一个拐沟村,梁庄后与主沟分岔右拐。再行二里地,与途经许寨的石万路再分岔左拐。行个三五里便是。
我以前去过大庄河,带记者采访北京知青回村。乡亲们敲锣打鼓,扭着秧歌欢迎他们。知青们插队到甘泉,就数大庄河人最多了。他们走了,走不了的是对于大庄河的回忆和情谊,忘不掉这个流过汗水和热泪的山村。
这天,我与黄老师前去,车停在队部门口,人往左手进了满是老窑院的山沟。一会儿听到人声鼎沸,一群老婆老汉围坐打扑克,旁边一位俏媳妇默默地看。很快话题扯开,我知道这个村杂姓多,有湖南湖北的,但大都是榆林上头的。“你们能解决啥问题呢!能不能把我家的移民搬迁问题解决了,不让我住土窑,那你们要给我家箍几孔石窑。”一位胖乎乎的农妇站起来盯住了我发难。我明白在农民眼里,公家人都是一个单位的,无奈只能讲解一知半解的移民搬迁政策。看着我尴尬,农妇憋不住,哈哈大笑,说逗你玩呢,她家不缺窑。原来是故意捉弄我。俏媳妇从城里来,听我来意就明白,建议我到隔壁瞧瞧,那窑面上有字。
隔壁米家的主妇放下手头活计,一杯热茶端上来。她家的石窑正面的石扁,刻着“自力更生”四字,就是看不清年月。这个词汇产生的大致年代我懂,为了得到确切纪年,我和黄老师下到门前硷畔下的仓库搬木梯,借助它终于瞧见了1976年的字样。这些石刻反映了特定时代的印记,当然有价值。我给主家讲,一定要保护好,别让它遇水受潮,那样会碱化。主妇诉说他们在三十年前买的窑洞,花了一大笔积蓄,可惜现在农村人越来越少,地方越发的不值钱。
我和黄老师分头拍摄,不约而同去了村里的最高处,那里有一座黑龙庙。庙宇古老,砖木透出沧桑的气息,我记得上次来是雪天,村民扭秧歌谒庙,我曾瞧见过金石类的古迹。接着搜寻,不见古碑,一尊石狮矗立,盯着沟口的方向。一棵古树下吊着一孔铁钟,看文字,是道光十六年所铸。庆幸今日搜索的细致,险乎错过。
与87岁的张广发老人相遇,听他的故事,也许就是缘分。我在村内庙内转悠的差不多,拍了许多照片,手机电量不足,就动了回家的念头。村委会院后,遇到一位老者拄着拐杖,坐在门前硷畔上的大铁罐上,苍老的身影一直面朝着远方,一动不动。在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老者转过头来看向我,问我是干什么的?姓什么?我回答了两遍他才听清楚,我才知道他耳背。细看他,这是个瘦干的小老头。板寸的头发已全白,眼睛浑浊,嘴里没牙,蠕动的嘴唇有些发黑。
或许我的回答让老人感觉满意,一位搞文化的人,和他一样都姓张的人,可能触动了他的心底,于是他给我讲述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张老祖籍山西万荣县太极村,祖辈遇到灾年,迁到了安塞招安。他9岁那年,父亲36岁病逝,丢下了他母亲和4个儿子,张老是大儿子。他五舅偷偷把他母亲卖到了梁庄邵家,外公阻拦不住,其他几个舅舅都不管,当然年幼的张老不知道这些,只是和3个弟弟哭着找妈妈,3天吃不上饭身体都浮肿了。这时,狠心的五舅把他也卖了,名义上是喂养给了人家。那家人家底好,有地有牛群,就是生不出孩子。一开始对他很好,但就是要他叫大叫娘,他不愿意,说自己有大有娘,不愿意给别人做儿子,大没了,还有一个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的娘。他还说,自己已经9岁了,愿意给他家放牛,换一碗饭吃。刚开始这户人家男女还迁就他,任由他每天赶着牛群外出放牧,但不死心,时不时的提这事,他始终不答应。一天,男人忍耐不住,跳起来扇了他几个嘴巴,被打疼的他在院子里放声大哭。女主就说男人,孩子家的,慢慢来,总有喂熟的时候。从那时起,他就更想念自己的母亲。一次放牛回来,得知女主和人赌博扣明宝,男主在旁照看着,没注意到他。邻居给他说,你要想逃走的话,这就是个机会,要走就把牛群赶到圈里。待他把事办妥了,邻居塞给他几个糠窝窝,大致指了个方向,他就赶紧逃跑。可山里的路看着都一样,走了许久都没走出来,原来这地方离招安镇还有25里地。张老没说细节,反正终于回到了外公家,外公把他藏在了洋芋窖内,安排了人偷偷给他送饭,一家人就瞒着他五舅一人。纸里总是包不住火,他五舅回家问爹娘:“那小兔崽子回来没有?”张老外公外婆大气也不敢出,只说没见。“小兔崽子能跑哪儿去呢!让我逮着,非砸断他两条腿不可。”他五舅满脸狐疑,恶狠狠地说,转头走了。老两口这下坐不住了,商量着怎么才能保全这可怜的外孙。最终咬咬牙,外爷到洋芋窖给孩子说了实情,“不是外爷心狠,外爷保不住你,还是外出躲开吧。”外爷塞给他一包干粮,安顿他去安塞找他一位朋友。少年能理解外爷,洒泪告别,惨白的月色下,它怀揣干粮跑向山巅,回望凄冷的大庄河,毅然沿着安塞的方向出发。安塞之行很顺利,外公的朋友姓周,种地又做着开店的小买卖,给了9岁的少年难得的庇护,让他的一生都感激。而少年也不吃闲饭,力所能及地帮着干活。这样一直长到13岁,思念母亲和同胞兄弟的心如野草一样疯长,少年终于下定决心回家。待见了外爷外婆,才知道3个弟弟先后被他五舅卖掉。外爷外婆看到外孙长大了个子,喜极而泣。少年问到母亲,没人告知,他独自寻访,终于在梁庄邵家,见到腹部隆起的母亲。可怜的女人,到哪都沦为生育的工具。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少年,母亲竟然没认出来亲生儿子。少年冷冷的说:“你这做娘的是不是早就忘记了张家父子,忘了36岁就死去的男人,忘了丢下的4个儿子,被人当牲口一样卖掉。”母亲愣住,旋即大哭,“儿呀,娘怎么能忘了你们,你们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少年立即就原谅了同样悲惨的母亲,扑上去与母亲相认,相拥而泣。母亲让他别流浪了,就和她一起生活,随即哀告后夫。邵家这个男人看着长高了的少年,眼骨碌一转,答应下来,但是要干活。少年自信地说:“给我三十亩地,我能养活娘和我自己,该交的租子少不了你。”就这样,少年成了种田的好把式,几年的历练让他沉稳,渐隆的肌肉让他吃苦有了可能。风里来雨里去,秋天庄稼丰收,让少年喜不自胜。可邵家这个男人,趁他不注意,一股脑的把收获的庄稼全卖了,没给他留一点。冲动的少年找男人算账,男人轻蔑地看着他,“你吃我的喝我的,你娘这几年花了我不少钱,母债子偿,这下两清了,约定来年才能算数。”少年只能忍气吞声,产后的母亲身体虚弱,他不能负气,能陪着母亲就好,哪怕已经成了别人的老婆别人的娘。这样,少年又辛苦干了一年,侍弄的庄稼是十里八乡最好的。收获完成,看着成堆的粮食,少年喜不自胜,终于有了余粮也有独立的力量。这时,邵家男人气喘吁吁跑上山来,说他母亲病危,让他快下山照看。山下,少年见到母亲,虽然瘦弱,却并无大碍,才恍然清醒,暗道不妙,中了奸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再爬山,哪里还有半颗粮食的存在,再寻那男人,早没了踪影。瞧着明镜似的乡亲告诉少年,你那个后大早就安了脏心,他欠下的赌债就全靠你来还呢。悲愤的少年,决然离开,独自回到大庄河,他要用自己的汗水,养活自己,成家立业,迎回母亲,追回尊严。十五岁那年,母亲终于扛不住命运的折磨,撒手人寰,被埋进邵家祖陵。少年独闯邵家,但双拳难敌众手,被赶回大庄河。屈辱记在心头,张老筹谋着如何夺回母亲,他疯狂的劳动,一身腱子肉让人望而生畏。他联系到三个弟弟,他争取乡亲们的道义支持。在十八岁那年,已成长为青年的张老,手拿两把斧头,恰似李逵降世,带着一把小弟闯进邵家祖陵,硬生生夺回母亲的尸骨,埋回大庄河山上父亲的身侧,苦难的人终得团圆。青年终于放下心中的执念,伏在黄土堆上,嚎啕大哭。
天色渐晚,手机早已缺电关机,我知道黄老师在我车旁等待许久。若是照这个讲述速度,再有这俩时辰也不得完,我刹住感同身受的泪水,不禁心中暗暗着急。张老这时却停止了讲述,他佝偻的身影,一似山头黑龙庙的那尊石狮,朝向父母安息之地,他说:“这就是我的童年。”而后无语。我告辞而去,那尊身影,于夜色朦胧中纹丝不动。
我那天晚上,夜不能寐,文章开了个头,没再写下去,考虑写大庄河大篇幅的记述是否合适?时间过了近半年,张老那悲怆的讲述依然萦绕在耳边,那如石雕般的身影如在眼前,挥抹不去。今年88岁的张老,应当是1936年生人,故事基本发生在解放前,罪责都在万恶的旧社会。决裂过去的一幕,挥手告别大庄河历史长河的一片云烟,是非善恶,读者需辩证地看。
2023年9月16日图片:
大庄河村前 队部 村路 村路边 米家的院落 米家的窑洞 1976年镌刻的“自力更生” 路下有仓库、粮囤、厕所和猪圈 继续走 拖拉机上了脑畔 通向庙宇的小路 老伴呼喊着吃饭 每一位老人都有故事 弯弯的村路 从窑院侧面走 回首来时路 沟内最后一家 黑龙庙的槐树 照庄狮子 黑龙庙 道光十六年的铁钟 钟内乾坤 庙前远眺 残迹 窑上的石缝长出的树 院落 从老窑洞下来 87岁的张广发老人 张老向我讲述了他苦难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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