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们总爱扮演漫不经心,来掩饰自己的殷切与在意;等到年岁增长,激情退去,对大多数人和事失去兴趣,又爱扮演殷切与在意,来掩饰自己的漫不经心。
这是在敬老院拜访时让我突然想起的一句乖谬,它似贴切,却又不大贴切,因为这次的故事没有涉及年轻的夸张恣意,也没有复杂曲折的狗血剧情。很简单,就是老俩口合不来。
为什么合不来呢?
老头子心里不知道哪一块梗起来了,他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用那位老奶奶的话说,就是“脑子有病”,总之就是总爱折腾,一言不合就打人,儿女不在身边,首当其冲的也就是老奶奶。于是他们搬来了敬老院,而且还是分开住。
这位老太太话少,大致说了几句老伴儿的情况,就开始沉默不语。像个不讨好的演员,她筋疲力尽地摆摆手,用干枯无血色的手扶住了布满粗细不一的纹路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又说:“你们走吧,下楼去吧。”
我们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突然觉得,并不只是成年人,原来老年人的生活里,也从来没有“容易”二字。他们也会难过,也会心痛,也会发愁,也会难过地噙满泪水,在没有儿女陪伴的敬老院里,他们才最殷切与在意,他们承受了一辈子的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年老体弱的时候还要承受孤独的压力,原来生活不止没有放过年轻遭受爱情伤痛的年轻人、夹缝中透不过气的中年人,更没有放过一些被忽视的老年人。
我们没有过问那些老人儿女的状况,就算领队不提示这点,我也依然不会过问。也许有些在敬老院的老人的儿女此刻正在享受着现代化的厨房器具,瓷器在厨房里优雅闪亮,它们以各种弯曲的弧度和洁白的形状,在柔和光线的照射下闪出细腻的密纹瓷光,而我看了这些老人们的厨房,只是简单的水泥地,简单的炒锅,以及一些简单的食材。但其实,没有爸妈在的家不能叫家,没有父母的厨房,也不能叫厨房,从光鲜亮丽的疯狂的年轻时代到四方天地、无人在侧的老年时光,究竟走了多少的路程?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乐心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另一个老人的笑容让我突然想到了这段昆曲。
X奶奶说她不识字,我们问了她的名字,也都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意思,但是名字取得响亮又秀气,正如她老了依然秀气的双眼。她掉光了牙,却特别爱笑。201房间里,一盏节能灯,抱紧一团的惨白,冷冷的光线,不刺眼,但照不透彻,全被灰黑的水泥地吸收,我不知道这个爱笑的92高龄的老奶奶还要过这样的日子多久,我只知道,她的笑背后藏着多少无奈和凄冷。
拗不过她的好意,我吃了她的饼干和瓜子,饼干和瓜子都已发潮,旁边还要一箱小面包,她笑着跟我说她几乎每天吃那个面包,还挺好吃……我啃着饼干转过了头,眼里噙满了泪水。没有水的河埠头不耐看,没有牙的老人也不耐看,一目了然的东西,没有人愿意仔细揣摩和打量,而我却愿意陪着可爱的X奶奶一起笑下去。她对我说要好好在南阳理工学院念书,好好成才,我不住地点头:奶奶,我知道的,我懂的,你就放心吧。
上午十一点,敬老院的院子里准时下起了雨,不大不小。
灰蒙蒙的天,灰沉沉的地,唯脚底被打湿的地面泛着模模糊糊的鲜亮,我坐上了返程的车,心里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我突然想到了我死去的外公,也许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可他去世的那一秒,我竟然在太原中铁三局的手术室里任人解剖。
我不知道我要有多么痴情,才能在经历过那么多残酷之后仍相信善良不只是空话,幸福不只是梦想。但我知道,我的坚信是对这世界已经所有人最大的恭维。旧影不再,青春难回,望以后山高水长,依然能够“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起码不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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