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听到这类禅宗故事:只要小和尚发问“禅是什么”,老师父就举起棍子打他的脑袋。因为参禅追求的是终极智慧,不能像知识一样讲述,甚至不能用语言传达。所以禅宗有个说法,叫“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背后的含义,就是最高的道理是“不可说”的。
佛教历经千年发展,思想非常庞杂深奥,但也是从最基本的原点发展来的。这个起源,就是对哲学中的生死问题进行思索,禅师们喜欢说的一句话是“生死事大”。佛教传入中国,填补了儒家思想的一个空白,就是该如何看待存在、生死这些终极的问题。
最基本的佛教教义系统繁杂,最基本的构建起点是:四圣谛,戒定慧。
这是早期佛家思想通过思考人生终极问题,形成的一套基础理论轮廓。四圣谛包括苦谛、集谛、灭谛、道谛。
苦谛,佛家认为世间分为三界,就是所说的“跳出三界外”的那个三界。第一层是欲界,就是人人都具有的欲望和需要,第二层是色界,是指不具生命的物质,第三层叫无色界,是非物质的精神。
佛教认为,这三界的变化循环都是很苦的。比如通常所说的生老病死、离别痛苦、求之不得,以及内心的忧愁嫉妒、外在的生活折磨,等等。在佛经故事里,释迦牟尼出家修行,就是因为看到老人、死者,意识到这样变化无常的人生是一种苦难。佛法中的十二因缘,就是对人生之苦深入详细的讲解。
造成苦的,是四圣谛中的第二个:集谛,集是集会的集。集的意思,就是因缘和合,用现在的话说,相当于各种条件作用下的相关性结果。由于行动、语言、情绪、思想,推动造就了苦的产生。
找到了苦的原因,就要想办法消灭这种罪业烦恼,这就是四圣谛的第三个,称为灭谛,是消灭的意思。
佛家认为,造成苦的本源是欲望,包括人人都有的追求生存发展、追求爱情、追求权力财富等等各类欲望,其中,很多都是我们认为天经地义的人类本能。而佛教的理论则认为,切断这些欲念,才不会再制造罪业,也就不会再有烦恼,从而达到不生不灭的解脱境界,这就是常说的涅槃。
第四个道谛,就是道路的道,是指通向灭,也就是通向解脱涅槃的道路。佛法中的八正道,就是指达到涅槃的八种方法,这些方法后来又不断细分。但是,这些道路都非常难走,目标也不清晰,因为欲望是人与生俱来的,很难真正消除。佛法从四圣谛出发,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文化中发展出很多种修持方法和派别,禅宗就是其中之一。
佛教所说的修持,就是对佛法的奉行,最主要的方法是戒定慧。
戒就是戒律,人的欲望此起彼伏、非常强烈,所以相对应的戒条也特别复杂,和尚要遵守的比丘戒是250条,尼姑要遵守的比丘尼戒更多,有384条。但戒律并不强迫,如果感觉自己不能坚持,可以选择还俗,而且将来还可以再出家修行。
在理论上,一个和尚可以出家和还俗七次。定就是指禅定了,禅定的要求是抛弃杂念,集中精神思索佛法要义。慧就是智慧的慧,是禅定所要实现的目标。在佛教的语言环境里,智和慧各有含义,智是认识世间万物的洞察力,慧是领悟超越世间万物法则的能力,慧是保证佛教徒能真正笃信笃行佛法的心理力量。
“禅”这个字,是从古印度的梵文音译过来的,最开始的修禅方法,是进行安静深入的思索。
为什么参禅要强调深入思索呢?因为按照佛家对世界的认识,想要实现觉悟,必须把现实中能感受到的一切,都看成虚无空幻,而把佛教教义中那些常人理解不了的境界,比如说涅槃,看成是实在的。这就要对世俗经验和原来的思想进行一次彻底改变,切断旧有认知,把整个观念颠倒过来。
这个过程,经常伴随着禁欲苦行等辅助方式,总之,是很艰难的。我们常说的“勇猛精进”这个词,就是佛家的修行术语。所以,有些青年自称为佛系青年,其实根本配不上佛系,佛家修行,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地瘫倒、无所用心就能达成的,而是需要应对比日常压力强大得多的毅力和勇气。
佛家有一种顽强的精神勇气,对人的欲望等现实,采取坚决的逆向行动,这是一种很独特的思想方式。
中国最早从东汉开始翻译佛经,到南北朝时,北方已经有了许多修行禅法的僧人和信徒,有些高僧的言行,已经和后来记载的禅宗故事很像了。
达摩被认为是中土禅宗的祖师。据考证,达摩大约是公元520年前后,也就是南北朝时期,由印度来到中国,达摩曾经和南朝的梁武帝谈论过佛法,但梁武帝所追求的是世间福报,而达摩讲的是出世解脱,两个人谈得并不投机。于是,达摩北行到了嵩山少林寺。达摩禅法的依据是《楞伽(qié)经》,主旨就是禅定思索要心如墙壁,不容许妄念和执念侵入,直到达成破除一切后的空寂境界。
从达摩算起,传到第五祖弘忍时,就有了一对最广为人知的禅宗人物:慧能和神秀。要是从文化史的角度看,达摩是位名义上的祖师,今天的禅宗是在中国本土发展起来的。
《六祖坛经》和慧能的故事,你可能已经很熟悉了,很多人都知道那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但这个故事实在太重要了,甚至有人说,慧能之前,只有禅学而没有禅宗。
慧能三十多岁时向五祖弘忍学法,弘忍问他:“你是岭南来的蛮夷,怎么能成佛呢?”你看,这就是古代的地域歧视,连高僧也不能避免。慧能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了一句话,“人有南北,而佛性无南北”,这让弘忍相当吃惊。
八个月后,弘忍准备在弟子中选一个传授衣钵,也就是做他的接班人。方法是每人做一篇偈(jì)子,偈是赞颂词的意思,是佛门弟子用来表达思想成果的感言,形式像短诗。
在弘忍当时的弟子中,成就最高的是神秀,神秀做的偈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慧能听到神秀的偈后,也做了一篇,就是那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师父弘忍听到,就让慧能夜里到他那里去。当晚,他为慧能讲说了《金刚经》,当慧能听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一句时,立刻大悟。弘忍知道慧能已经悟了本性,就定他为六代祖,送他秘密回广东曹溪隐居。
十几年后,在广州法性寺的一场讲经大会上,出席的僧人针对风吹动了旗幡的情景,辩论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慧能走上前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震动了全场。讲经的印宗法师认定,这个人一定就是传闻中得到五祖衣法的慧能,于是他为慧能剃度,到这时,慧能才正式成为出家人。
慧能开创了禅宗中的南宗,也叫顿教。今天所说的禅宗,其实是慧能创建的南宗顿教。从学理上说,慧能才是禅宗的创始人。在顿悟法门里,最重要的是认识本性,一旦认识到了,就能立即解脱,解脱了就是佛。
与慧能的南宗相对的,是神秀创立的北宗。相比天资过人的慧能,神秀是个苦学积累的知识分子,他不接受顿悟那种“听了一句话,立刻大彻大悟”的浪漫情况,他主张学佛就要下慢功夫去逐渐认知心性,也就是渐悟。
北宗的渐悟相比于南宗的顿悟,严格地说,不是时间长短,而是阶段性的区别,渐悟主张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提到境界,类似于要沿着台阶爬山,而顿悟则像是在山下徘徊一阵后一跃而上。其实,从菩提达摩到弘忍,主张都类似于渐悟,反倒是神秀更接近他们。
在当时,神秀也要比慧能风光,武则天和唐中宗都对神秀非常推崇,长安洛阳这样的核心区域,都是神秀的北宗天下,神秀还一度被公众视作禅宗的六祖。
按照胡适的考证,真正树立南宗和慧能地位的,是慧能的大弟子神会。神会在慧能死后三十年,向北宗发起了正式挑战,他在滑台大云寺召集了规模盛大的大会,说南宗才是菩提达摩的正宗传人,在公开辩论中击败了北宗代表。不久后,神会和门徒作的讲述慧能传法经过的《六祖坛经》开始流行,这逐渐确立了南宗的正统地位。在学术历史上常常是这样,要想广为人知,需要有传奇故事,有著作流传,还要有好学生推广。
南宗能够成为正统,除了因为皇家也开始偏向于南宗以外,还有内在的原因:南宗主张的顿悟更简便易行,连祖师都不识字,这让人人都看到了成佛的希望,适合广大信徒的口味。
在禅宗内部,从慧能以后,就不再有七祖八祖了。刚才我们说的神会,给南宗做出了历史性贡献,但他的身份也只是慧能门下开宗立派的五大弟子之一,按照禅宗术语,自立一个派别,叫做有家业下传。
慧能门下这五名弟子分别是青原行思、南岳怀丈、菏泽神会、南阳慧忠和永嘉玄觉,你看,他们的名字分成两部分,前面的是山名、地名或寺名,后面的是法名,这种名字是后来禅师的标准格式。
这是因为南宗胜利以后,迅速占领了全国的名山大寺。受禅宗传衣钵的习俗影响,和尚们都很喜欢标榜自己的山头,有的干脆不用法名,而以地名自称。比如,禅师中最有名的赵州和尚,本来的法名是从谂(shěn),但世间叫他赵州和尚,用他的山头来称呼他。
慧能之后,南宗的宗派也变得越来越多,从唐晚期到北宋中期,最有影响的有五宗和两派,这七个宗派的教义是一样的,都是求顿悟、求解脱,区别是具体方法和师徒传承,这被称为各宗派的“家风”。其中,有一个宗派叫临济宗,影响最大。临济宗的家风是当机立断、单刀直入,最有代表性的传授方式,叫当头棒喝。
除了禅宗,佛教在中国还有很多其他大的宗派,具体有十三宗或十宗的分类法。其中,像藏传佛教的密宗,有很多神秘的修持方法。
唐玄宗曾将印度来的密宗僧人尊奉为国师,唐以后,密宗在内地就逐渐衰落了,而在藏区越来越盛行。还有强调严格遵守戒律的律宗,就是法律的律,像高僧李叔同就是律宗法师;还有像净土宗,因为宣称只要每天念佛号千万遍,就可以往生净土,一直很受平民大众欢迎。但真正深刻影响中国文化思想的,还是要数禅宗。据记载,到宋代以后,中国的寺院已经大多都属于禅宗了。
季羡林有一个观点,他觉得顿悟不仅对修行者来说简便易行,而且能解决宗教信仰和社会生产力发展之间的矛盾。中国历史上几次大规模的排斥佛法活动,都和僧人过多影响经济发展有关。而且,禅宗自己也提倡僧人劳动,唐代著名的禅师百丈怀海制定过“百丈清规”,要求禅宗僧人参与劳动,“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顺应世俗社会的经济规律,是禅宗盛行的社会基础。
在20世纪,铃木大拙等日本佛学家将禅宗介绍到了西方,当时的西方,正在寻求着通向后现代主义的新思想。此时,强调直觉、不受逻辑束缚的禅宗,正好与西方文化形成强烈互补。如今,经西方理解的禅宗,又以商业理念、生活观念、流行文化的形式,重新影响建立现代性的中国,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循环。
禅宗从六祖以后,除了宗派越来越繁杂,禅师们的传法方式,也从明白讲述变成了用谜语式的言行来传达了,形成了许多禅宗公案。
禅宗公案,就是记载禅师传法和开悟的语录和案例。记载这种案例的书,叫灯录,灯光的灯,记录的录。意思是传法就像传递一盏明灯,灯也是佛教仪式里的重要法器。最有名的禅宗经典《五灯会元》,就是五部灯录的合编。
禅宗的书,在古代经史子集的四部分类里,属于子部。古代文人公认,在子部里,禅是最难读懂的,但也是他们最喜欢谈论的,因为禅宗充满了思想和美感的谜团,是一种有趣的智力游戏。
比如说,青原惟信禅师有一段有名的语录,他说:老僧我年轻没有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有一定道行(héng)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如今在晚年,重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他问:这三种见解,是相同还是不同?
我们虽然知道这代表着三种精神层次,但也很难准确理解描述,尤其是第三重,重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本性与山水已经合一,还是返璞归真,或者是认知了本性就可以忘记过程?这让许多读者反复琢磨。假如去问惟信和尚本人,他也不会说。搞不好还要拿出棒子来,再给你来个当头棒喝。这也是一类标准的公案。比如,马祖道一讲法时就这样,众人刚到齐,他就一言不发地下课了。
公案虽然被称为通往开悟的敲门砖,但也有观点认为:公案的质量不一,有些水平并不高;而且也非常个人化,只针对具体情况,并没有广泛意义。比如公案里最常见的问题是“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这句话表面上是问达摩祖师到中土传法的目的是什么,其实是在问佛法的要义是什么。相应的回答有几百处,有的回答是“你怎么不知道痛痒”,有的回答“庭前柏树子”,有的回答“不要诽谤祖师”,还有的回答是“去问院里的石柱子”等等,禅师们学习祖师慧能,喜欢用最通俗的语言来谈禅。
按照禅理的解释,他们随口说些看似没道理的话,是为了截断对方的思路,破除旧有的世界观。不过,在我们这些俗人看来,这么多的不同答案,不可能全都是对的,还有可能全都是错的。还有,道川禅师一向严守戒律,有一次因为疲倦而犯错被打,在挨打时,他突然开悟了。挨打的人多了,为什么只有他开悟,他悟出来的是什么呢?这样的公案,虽然读起来很有意思,但在难以理解的片语只言里,我们很难有实际收获。
不过,还是有一类公案是能给我们启发的。
比如,有人问慧海禅师该怎样做功课?他说,我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人家问,谁不是这样呢,难道都是做功课么?他说,不一样。他们该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饭,该睡觉的时候不好好睡觉,有许多的计较和烦恼。得道的人,行动坐卧,纵横自在,都符合道。这有点儿类似儒家所追求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生活境界。
也许,这也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真意了。禅师们在达到境界以后,表现得很潇洒,想喝酒就喝酒,想作诗就作诗,但又始终不脱离禅理。这对我们日常的患得患失,也是一种当头棒喝:到该干什么的时候,就放下胡思乱想去认真地干什么就是了。
从修持的目标上来说,禅宗与其他佛家宗派基本相同,通往禅宗顿悟的必经之路是破执,破坏的破,执着的执,就是把原来的世界观真正颠倒过来。具体如何破,就不是语言能准确表达的了。
禅师们的破执,甚至会一直破到佛祖这样的最高概念。他们认为,解脱不能外求,要完全靠自己的,所以,佛和祖师也都是心外的物,也不必执着于念经拜佛的形式。
为了表示这种坚决和雄壮的思想,禅师会呵佛骂祖。比如云门文偃禅师就说:“释迦牟尼降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什么‘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是没让我看见,要让我看见,一棒子就把他打死了喂狗,好落个清静。”这种咒骂祖师的言论很夸张,但也是为了表达不迷信权威、坚持独立证悟的特点,有点儿像亚里士多德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对我们也是有启示的。
在破执、开悟之后,禅师的心境会处于不被外物扰乱的状态,这种状态被称为禅悦。许多禅师的生活简陋,言行离奇,但并不是刻意苦行、标新立异,而是由于精神超脱、不在意现实世界。
唐代的道林禅师住在一棵松树上,在他的旁边就是个喜鹊窝,所以被叫做鹊巢和尚。白居易拜访他时说:“法师你住的地方也太危险了吧。”道林回答说:“太守你每天妄念起伏,思绪不宁,造成了因果罪业循环不停,不是比我还危险么?”
今天所说的断舍离的生活方法,深层次的追求,也可以理解成把自我从过剩物质里解放出来。对我们来说,欲望是不能彻底斩断、可能也不必彻底斩断的,但精神上的超脱,同样也是一种共同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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