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日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两次让我们见识了他精神的几乎无意识的、不自觉的虚构工作。
他给我们讲了在街上观察、有时甚至追随漫步者的乐趣,然后,笔锋突然一转,转到了一个路遇者身上。
我注意到有一个工人,他没有和妻子一起走路,只是领着一个小孩,一个小男孩。两人都有一副寡居者的忧愁神色。工人有三十几岁,脸呈菜色,一副病容,他穿戴整齐,一件穿旧了的礼服,纽扣上的蒙布早已磨穿掉落,领子上有了油垢,洗得干干净净的裤子像是从旧衣店里淘来的,高礼帽磨损得厉害。这工人像是个排字工,脸上的表情阴沉、冷峻,几近凶恶。他一手拉着男孩,像是在拖着他走。那孩子才两岁多的模样,脸色苍白,羸弱之极,外穿短上衣,脚套一双红帮的套靴,帽上饰有孔雀翎毛。他很累。父亲对他说了几句,也许在笑话他腿没劲。
小孩没回答他,走了三五步之后,父亲弯下腰抱起了他,小男孩像是很高兴,搂着他父亲的脖子。一被抱起来,他就看见了我,用十分惊讶的好奇目光打量着我。我向他点了点头,但他皱了皱眉,更紧地搂住了父亲的脖子。他俩真像是一对好朋友。
在路上,我喜欢观察行人,琢磨他们陌生的面孔,推测他们可能是些什么人,想象他们是如何生活的,都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等等。这一天,我被这一对父子吸引住了。我想象那男人的妻子、那孩子的母亲可能刚死不久。鳏夫每天都要去工厂上班,小孩则被托给一个老太婆看管。他们可能在地下室租了一小间房间,也许只有房间的一个角落。而今天是星期天,父亲带孩子去一个亲戚家串门,或许是死者的妹妹家。我想这个我们经常看不到的姨妈嫁给了一个小军官,住在地下室的大营房里,当然是一间单独房里。
她哭了一会儿她死去的姐姐,但很快止住了眼泪。鳏夫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至少在上门拜访时是这样。他一直忧心忡忡,话语很少,只说了说钱的事,一会儿就闭嘴了。他们端来了茶炊,他们喝茶,小家伙坐在墙角的凳子上,噘着嘴,皱着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姨妈和姨夫没怎么注意他。
他们给他拿来一片面包和一杯奶。小军官开始时一声不吭,后来当那个父亲训斥小家伙时,他突然开了一个粗野的玩笑。娃娃想马上就回家,父亲就再把他从维博尔格斯卡亚带回到利蒂耶那亚的家中。
第二天,父亲又去工厂,娃娃又和老太婆待在一起。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不凭空瞎编。在同一本《作家日记》的一篇文章中,他叙述了审判科尔尼洛夫遗孀的经过,并以自己的方式构思了小说。当法庭调查的结果使罪行大白于天下时,他写道:“我差不多全猜到了。”并补充道,“一次机会使我得以去见科尔尼洛娃,我吃惊地看到,我的猜测几乎全符合事实,自然,我在某些细节上弄错了。科尔尼洛夫虽然是个农民,却穿戴打扮得如同一个西欧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得出结论:“总之,我的错误并无重要性可言,我的猜想实质上是真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不为观察而观察。他的作品绝不诞生于对现实的观察,或者说,至少并不仅仅诞生于此。它也不是诞生于一个预先设计的思想,因此,它不是理论的,而是沉浸在现实之中,它诞生于思想与实践的相遇中,于两者的混合(英国人用的是Blending一词)之中。这两者紧密相结合,以至于很难说哪个因素超过了另一个因素,可以说,他小说中最为现实的场面,也是最富有心理学和伦理学意义的场面,更确切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事件受孕于思想的产品。“这部小说的想法在我脑子中存在已有三年了。”1870年时,他这样写道(这里指的是他在九年以后才写的《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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