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床似乎是一张流水席。
走了,又旋即被占据。
这一张最尽头的病床,离医护办公区最远,面对南边的窗外,加上周围绿色植物,一年一四季都是上佳的病床:不晒也不经风受雨。住在这里的“主人”,相比于其他光线不好、或者光线好却因为护理隐私而隔帘分割的病床,是够“幸运”的了。
因为光线充足,你可以清晰地看出,久病床上的生命,在阳光直视下真实的脸谱:有的是目光呆滞,面色如腊;有的表情木纳,唾液横流;有点头发如腊,面目全非;有的瘦骨嶙峋,花斑布一样的脸皮下,一块块骨头和一根根血管似乎已经没有了遮掩。
这张病床应该是流转“主人”的人生最后一个驿站。
在这里,思绪似乎已经被凝固,时光已经被冻结。他们,已经变成了单纯的人生意义:活着——虽然往日不再,至少不会沦落到在另外一个阴暗角落,蚊虫肆虐,臭气熏天。那虽然不是常态,也不是天书奇谭。在生命已经只剩下呼吸心跳的时候,任何遭遇都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命运”:是被安排处置的“命运”。如果这都已经不忍直视,那看不到的角落呢?又藏着多少见不到阳光的人性?
人们为什么对“真善”如此感激涕零,是缘于角落“阴森”?
这一张床上的“主人”场面几乎千篇一律,或者是职业习惯,只是偶尔让人似乎感受一下,除此之外就是一个不变的数字化。因为数字下的具体内容是经常变换,病床的数字是不会变的,这张病床和其他病床一样,都成了医护口里的一个具体数字符号的病床。似乎没有特别之处。
然而,在一个春节值班之夜,那一幕场景至今让我无法释怀——
在医院呆久了,对人生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多了一份直接,多了一些冷静,多了一丝看透。
生离死别的最关键时刻,看到一些家属为了利益反目成仇;有夫妻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血浓于水亲情倾刻形同陌路;有昔日两肋插刀江湖兄弟拔刀相向。
不仅仅是广东人忌讳年初一生病住院,全国百姓几乎都是认同这个习俗。除非逼不得已,一般很少有人大年初一住医院里。
大年初一,广东没有了外来人员的拥挤之后,街上变得空空如也。病房的患者,如果不是十分病重,基本都是办理出院手续,回家过团圆年。因此,每逢过年,病房都几乎清空。而走廊尽头一个老年患者,并没有回家过年的打算。
过道里寒风刺骨,老年患者的老伴一个人卷缩着腰,坐在床头,把一头银发托在床缘上,病床上的老人家,形容消瘦,只占用了床铺的一部分,被子希拉地皱褶在床上,昏暗的灯光下,视线模糊,床边的一根拐杖,斜靠向一边,床下一双拖鞋,一个便盒,一个尿壶。
窗外,传来了烟花欢快的爆炸声,夜空中绽放的烟花,把黑夜点亮,五彩斑斓的彩光透过窗棂,一闪一闪地照在两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家脸上。古铜色的颜面在夜色下,似乎成了一座青铜雕塑。
在这万家团圆的时刻,床上的主人只有“老伴”在坚守。而这份坚守,是出于感激或出于责任,或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我不得而知。
此时此刻,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刚刚开始临床实习的一个场景。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北海一家医院的儿科病房轮科实习。海边的城市,夏日里空气沾满了咸湿湿的水分,让人筋骨胀痛不适。更让人恼怒的是,海边城市里的蚊子个子大,叮咬人奇痒无比,这让我第一次看到海的人开了一个眼界。
那一晚,我刚到儿科实习,就轮到和带教老师值夜班。忙完管床病历书写等事项,我便到病房里转一圈,这是没有约定俗成的工作规定,几乎每个实习生都这样做,目的是了解病情,理论联系实际。
儿科病房在一楼,外面杂草丛生,儿科病房里和其他普通病房有点不一样:每一个床位上,除了幼童病患者,都有至少一名成人的陪护形影不离的陪伴左右。
而其他病区的病房,一般深夜里,除非病情很危急,床边很少有陪人,即使有,也不是二十四小时,最多是下班闲暇时间,家属过来探望探望,或者夜半三更,陪护椅上躺着一个酣然入睡的陪人。
儿科病房的陪人却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他们都是基本上和病患孩童躺在床上,陪护的成人半躺着,臂膀里环抱着孩童,手臂当作孩童的枕头,一手摇着蒲扇,给孩童扇风驱热,更多的是驱赶密密麻麻的蚊子。
最后一间儿科病房靠近走廊里的厕所边,还没有进门,就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氨气味道,那是厕所里的臭气熏天弥漫罢了。一般而言,除非病床住满了,这间病房才会给实在需要住院的病患者。
这是一间约有五平米左右的房间,虚掩的木门,推开进门会发出吱呀的响声。铁质门框,腐蚀的木门板黑渍斑斑驳驳。里面几乎紧挨着挤下两张病床,进门的一张病床,因为房间朝西北向,白日里应该几乎没有阳光照到吧,而靠近窗边的床铺,应该是阳光充足的吧!我猜测着。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病患孩童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被污積染得完全无法辨别质地纹理。他的脑门和年龄不相称的大,额头高高突出,两眼深深陷入,头皮涨得光亮光亮,里面的血管清晰可见,在昏暗中,很让人触目惊心。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泛黄的天花板,口角溢出唾液,把床单湿透一大圈,我的到来并没用引起他的任何表情反应,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或者他对眼前的一切,压根儿就没有做出意识反应的能力?倒是他身上的蚊子,我的到来打断了它们的美餐,纷纷四处逃窜,有些硕大的蚊子,因为饱腹的原因吧,动作迟钝,撞击到我的脸上、眼里,让人不甚其烦。一些刚刚参与美餐盛宴的蚊子,我的到来并没有打断它们的贪婪,拼命地叮住孩童的每一寸肌肤,周围没有陪护,我随手拿来一张废弃床脚的纸皮,迫不及待地赶走病童身上的蚊子。一时间,蚊子嗡嗡作响,四处逃窜,孩子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应该有六七岁的模样,长相应该不错的小男孩。
这个年纪的同龄人应该是在家里,父母陪伴着学习。此时此刻,他却一个人独处,给蚊虫叮咬。靠近窗边的那一张空床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衣裤,那是凉晒备用的衣裤,颜色五彩斑斓。
我得知那是一个脑积水患儿。父母各个医院奔波求医,收效甚微,最后只好丢在这里,之后就再也没家长的踪影,听说父母已经离异。
时至今日,我也觉得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二十年来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是他无助的眼光,或者是他满身蚊虫叮咬的丘疹——也许是,也许又不是。
故事其实平淡如水,可依然铭刻在心。今天,故事中的他如今早已不知在天国何处。
写这些字的时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也是孩子返校的时间 。孩子背着重重的书包关门而去,房间里突然变成异常冷清,我似乎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呼吸音,以及感受到跳动的心在来回扑通。
望着窗外,景色四季更迭;对镜容颜,鬓发斑白稀疏:依稀可见路上的脚步匆匆,可曾有停留的片刻。远处传来一声嘶哑的叫骂声,应该是大人训责顽皮的小孩吧:你活着干嘛?
声音刺耳却又很快消失:活着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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