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去世20年后,我开始想念她。
二十年多前,奶奶走了。具体是哪一年,我已经记不得了,连妈妈也说不清楚。
也许除了去一趟墓地,看看墓碑上的生卒年,我再也没有任何渠道去确定奶奶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
好像就是那么平常的一天,平常得如同奶奶在我身边的某个平凡日子一样。
那个晚上,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妈妈催促着让我找下户口簿,说奶奶去世了,要去做一个销户。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中竟然没有半分惊讶,只是微微发了一会儿呆,便开始找起来,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我沉着地拉开抽屉,翻了又翻后,就在一叠又一叠的证书、文件中找到户口簿,拿在手里甚至都没有打开看一下。
我想着人年纪大了,这是早晚的事儿,还拿着户口簿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过了很久,我才仿佛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失落,就像身体里某个重要的部分被突然抽走了一样。
那时总觉得应该哭一下,可眼泪还没等来,人就睡着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偶尔我会想起奶奶,想起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很多画面。
那些画面如同老旧的黑白电影,在我的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记忆里奶奶总是斜靠在床边,手里夹着一支烟,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和满足,仿佛她已经经历了世间所有的苦难和幸福。
这样的回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频繁出现,甚至连以往那些被我遗忘的细节也都开始逐渐清晰。
我愈发回想起,小时候我总是害怕奶奶会死掉,甚至想着想着,眼睛都会发酸。
我那时总是希望时间不要再继续往前走,就停下来该多好。奶奶不继续老,我也不用长大。
小时候每逢寒暑假,我都会和奶奶在一起过。从我家到奶奶家,大约有60多公里,这个距离在现在来看并不遥远,但放在小时候,那已经是我认知范围内能到达的最远距离,远到刚下车子,就会因为晕车而吐到嘴都发苦。
每次到了奶奶家楼下,我便开心地三步并做两步,像欢快的小鸟一样跳上二楼,然后推开奶奶家的门。
先是闻到一股浓浓的熟悉的烟味,再听到一个含糊的声音:“小燕儿来啦!”。
再往里走,就看到奶奶斜卧在床边,胖胖的身体靠在一摞被子前,把整张脸藏在一朵又一朵烟圈后面显得不甚清晰,只隐约能感到她冲着我咧开嘴,呵呵地笑。
她的嘴里没有门牙,看起来黑洞洞的。
这个画面随着我逐渐长大,逐渐定格在记忆中。
小时候觉得奶奶很懒,也不注意形象。等我长大后便开始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可不能像奶奶这样每天只知道靠在床边,只会抽烟、发呆荒废大好的时间和生命。
在记忆里,奶奶不怎么爱说话,每天固定时间出门一次就是去买烟,而且只买一个牌子——大前门。在路上她左手拉着我,右手拎着袋子,袋子里装着烟,我看到烟盒上果真画着一个前门楼子。
每次走在路上,总有经过的邻居会劝她少抽些,奶奶只会呵呵笑着算是打了招呼,人家的话是根本不听的。她没有任何社交,也没有朋友,除了抽烟就是看看窗外的天空。
她对外面的世界似乎并不感兴趣,也不关心别人的看法和评价。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她和她的烟圈。
奶奶似乎是没有烦恼的,除了最亲近的儿女、孙辈,她对周边甚至整个世界都并不关心,甚至连好奇、疑问都没有。
她从不去问我们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也不在乎邻居们当面或背后对她不好的评价。可唯有一个问题,让她认真地想了一阵子。
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地球是圆的,这对她来说完全是一次重大的知识体系的颠覆。
“小燕儿,你说这地球真是圆的?”
“那当然了!地球、月亮都是圆的,而且月亮是围着地球转的。”我卖弄着肚子里那几滴墨水。
“哎呀,那怎么可能呢?要是圆的,人怎么不从上面掉下来呢?”奶奶摇着头,惊讶极了,她完全不能相信。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讲明白,但好在奶奶的好奇心和我肚里的墨水量也没差多少,她很快就不再继续追问。
这是我记忆中,奶奶唯一一次对这个世界提出的疑问。
后来,我也曾经试图向奶奶解释这个世界的复杂和多变,可最终都放弃了。因为我知道,奶奶的世界并不需要这些解释和说明,她的世界只需要那份简单和宁静。
以往不在奶奶身边时,我总是想她,盼着放寒暑假去奶奶家。可每次到了奶奶家,过不了几天就又开始吵着要回家。
每次为了让爸爸能早点来接我,我就会坐在奶奶的床上大哭。见我哭得伤心,奶奶就会打开衣柜,从最里面掏出她的花布钱包,领着我去玩具店买卡通贴画。
在那个时候,一张A4纸大小的贴画是1块钱,在那个年代里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而一个小孩能有上一张贴画,都能让她炫耀好长一段时间。
所以每次放完假从奶奶家回来,我都能有十几张贴画,上学时带着这些宝贝贴画腰板都是硬的。
可即便有了贴画,我也还是会想家,尤其是到了晚上。见我想家了奶奶就搬着她的躺椅带着我来楼下乘凉。
楼下坐了一排排的人,聊天、打牌、哄孩子。我和奶奶并排靠在躺椅上,不怎么说话。我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编故事,奶奶拿着毛了边儿的蒲扇一下又一下地给我扇着凉风。
在那些个夜晚,我总是想,要是奶奶死了,我一定会非常难过,难过得一直哭,难过得吃不下饭。
我对死亡最早的恐惧,就是因为害怕失去奶奶。直到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人死之后会变成星星时,这种恐惧才逐渐减轻。
奶奶不爱动,也从不锻炼身体,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吃的饭很油腻也从没想过戒烟这档子事。
而爷爷就完全不一样,他每天都准时去公园锻炼身体,不抽烟不喝酒,一天不拉的每天晚上七点准时收听新闻联播。
我一直以为爷爷会长寿,可没想到他只活到60岁,反倒是奶奶活到80岁。有时我也在想,是不是人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烦恼就会多,烦恼多了,命也就短了。
从我记事时起,奶奶就是那个样子,在我最后一次见奶奶时,她也一点儿都没有变,60岁和80岁看起来没有差别。
高中后,我很少再去奶奶家,不是不想去,是奶奶家已经变成了二叔家。
爷爷去世后,二叔得偿所愿拿到了房子。被装修一新的房子,哪儿哪儿都是簇新的,哪里能容得下每天都要抽烟的奶奶呢。
奶奶就这样离开她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被接到到三叔家一直住到去世,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们都以为她会死于肺部的疾病,毕竟她每天要抽好几包烟,可最后并不是,是心脏的问题。
大学时,我去看过奶奶两次。现在回想起来,大脑仍是一片空白,反而不及小时候记得清晰。
小时候,每次有大人问起,长大了挣钱给谁花?我都第一个说给奶奶花,然后才是爸爸、妈妈。
然而等大学毕业真挣到钱了,我却早已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
我很想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奶奶的场景,可无论怎样绞尽脑汁,依然也想不起来。
在上大学时,夜晚偶尔会听到寝室里一个女生的哭声。每每问起,她都会说,梦到自己去世的爸爸了,她每次醒来后满脸都是泪,说梦里哭泣是非常累的事,心口憋得喘不过气。
现在我也懂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会梦见奶奶,然后大哭,哭到喘不过气,直到醒来时还在抽泣。
20多年前,奶奶去世时,我以为自己会哭却没有哭出来。如今,奶奶早就不在了,我却已经不知道在梦里哭过多少次。
有人说,当亲人去世时,人不会马上感到伤心,而是钝刀子割肉,越往后越难过。
奶奶去世20年了,我一年比一年更想她。
偶尔我靠在床边的被子前看手机时,会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当年的奶奶。
奶奶靠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一口、一口的烟圈向房顶蒸腾而去,在渺渺的烟雾后面,奶奶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冲我笑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慈爱。
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地方去叫一声奶奶、爷爷、姥姥、姥爷了,他们都已不在这个世界。我对生命会死亡这件事仍然是恐惧的,不想去面对,甚至会避免去想。
今天,我终于写下这段文字,纪念我的奶奶,也想告诉小时候的自己:“你曾经以为无法接受的事情,最终还是要接受的,奶奶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现在回想起来,奶奶的生活其实是一种难得的境界。她不被世俗所累,也不被名利所困。她只是简单地活着,享受着生命本身的美好。
这种美好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和修饰,只需要那份平静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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