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寂静中响起,叫醒了午休中的我。是个陌生号。我问是谁。对方像捂着嘴说悄悄话:我是公安局的。我脑子里擂了一鼓槌,在空荡荡的屋里隆隆回响,警惕地问,有事吗?对方迟疑了一下,说,咱们就直说吧:有人举报你要去上访,我们是来了解情况的。你现在在哪里?我愣了一下,不禁笑起来,说,我上访?呵呵,这真是……呵呵。他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赶着问,你在哪里?我说我在家里呢。他又问你家在哪?我告诉了他。他说,我们马上过去,你得配合我们。我连说来吧来吧。
午休起来我是要去街道上向西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折回来,活动活动筋骨的,今天只得作罢。
我打开电脑,改我的小说稿。像一个东西不声不响地从浑浊的水里浮起来,一动不动地停在水面下一样——喝茶!从我的潜意识里就这么浮起来。我的目光在字上打滑。
我的脑子里过着那些喝过茶的微友说喝茶的体会。虽然都说没什么的,心跳还是隐隐地加速了。
儿子打来电话,问我公安局叫你干啥?我咦了一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人家打电话给我,问你的电话的。我说,他们怎么知道你的电话的?儿子嗔怪道,人家想知道谁的电话不是手到凭拿的事?我哦了一声,说,说是有人举报我要去上访。儿子奇道:举报你上访?这……嗨!这就是你的朋友圈里的人干的。就怪怨起我来,说我的公众号微信号老是让举报,都是我的朋友圈里的人干的,怪怨我再乱加人。我只得说,我这次好好地虑一下朋友圈。我说,能知道你的号码,怎么能不知道我的号码?儿子说,你的手机停机了!我忽然想起来,前天用我身份证办的那张手机卡确实停机了。两张手机卡一个月的待机费就一百多,我正犹豫着是不是注销一个。我安慰儿子说,现在他们还没过来,估计他们也认为搞错了,不来了,没事的。就挂了电话。
我修改着小说稿。
手机响起来。是那个号。呵呵,我忘了这回事了。
还是那个声音,问我具体在哪住?他们马上过来。我的心暗暗吃紧起来,才知道这事儿还在继续。我告诉他们我住在xx附近,你们到了那里我出去找你们。Xx是我们这片平房的标志性地名,不论快递还是打的呀什么的,我们都说它。他们说好,要我把身份证带上。我赶紧保存了小说稿。犹豫了一下,没关电脑。电脑太老旧了,启动一次费劲儿。
我上了街,往xx走。一白色警车停在xx所在的巷口。几个警察往巷子里张望。
我向他们招手。一个圆脑袋的警察看见了,匆匆迎过来,警惕地微笑着,礼貌地和我很快握了一下手,就和气地搂住我的肩头,附耳说明了他们的来意,要我放心,没什么的。我说我怎么会上访呢?谁也没怎么我呀,这不是我的身份证。他说,不急,你家就在后面?我说是的。他就亲密地搂拥着我走,说,我们顺便去你家里看看。我说可以嘛。
虽然他鬓角有了一根根白发,眼皮也耷拉下来了,也就是四十岁吧。用这种年纪远大过我的人才用的亲密办法搂拥着我走,让我不舒服。进巷口时我恍然明白,他是防止我跑了!
他边走边和我拉家常,了解我家里的情况。一年轻警察跟在我们后面,用一小摄像机对着我们。
我一开院门,他就左瞅右瞅的,问我房子是自己的还是租的?又问我什么时候买房。进了家门。他迅速东瞅西瞅。我的电脑主机放在卧室里一张老旧的单人课桌上,在电脑卓外,又摆一张折了的一条腿上绑着一节木棍的小饭桌,上面摆着鼠标和键盘。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又马上恢复了。我知道这是我的清贫引起的。这也让我自卑,但和他的情绪一样,也马上过去了。只是我认为他找到了我上访的原因。
他看着我的电脑商量着说,我看看你的电脑。我刚说看吧,他人已经坐下,拿起鼠标摆动起来,像他刚才正在使用它。他点开我桌面上的几个文稿。我这才后悔起来,因为正好有写xgq老师和sw老师的文稿,我不愿意要他知道他们——走的时候应该关机的!万幸,他都是浏览了一下,让那位一直录像的年轻警察对着电脑录了像。他安慰说没事了。我刚摁了关机键,他忽然想起来似的说,我再看看你的电脑。我说,那我开了电脑你再看。
电脑前几天才重装系统,里面什么也没有了。果然,他打开文档,就三篇小说。他浏览着笑着和我议论了几句小说,开始点那几个本地磁盘。奇迹出现了,其中一个磁盘里,这几年所有在我的电脑上路过的文稿都有!当然,内容激烈的文稿有的是!这次他看的真详细,问这问那。尤其是我替民建党的朋友写的一些稿子,他看了又看,问了又问。我很费了一番口舌,才让他相信,这不是个地下组织。
他终于关了磁盘,对我说,我们的工作是要做笔录向上面交代的,你跟他们去做一做笔录。没什么的,问你什么答什么就行。他和气的口气中带点乖哄打针的孩子不要怕的态度,亲密地拍拍我的肩头,是催促我收拾一下跟他们走的意思。不过,他那种老是附耳低语般的说话方式,老让你对下一步等待你的是什么直犯嘀咕。
我关了电脑,提了褂子边走边穿。出了家门,我又折回来,喝了半茶杯茶水。他们在门外戒备地看着我。
警车已经等在巷子口了。
那警察拉开车门,要我坐后座。
我钻进车。车里已经坐着一位警察。那警察责备地盯着绕到了车那边的年轻警察,压低声音说,你坐这边。一副不想让我听见丁点声音的样子。年轻警察绕过来,上了车。我被夹在了中间。早在车里的那位胖大警察四平八稳地坐着,没一点往边上让一让的意思,冷眼端详了我一下。这让我很受侮辱,也胆怯起来,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虽然我心跳的急了些,但人却异常地冷静,只是脑子转的慢了,理不起个头绪来。
车停在一个派出所的院子里。
我们下了车。那警察开始打电话。
有警察进出,和他们笑着打招呼。
那警察边打电话边带着我们进了大楼。他边打电话边这扇门那扇门地找,最终确定要去的地方是对面走廊里的一扇门,才收了手机,更加乖哄小孩似的搂着我的肩膀边往过走边低声细气地附耳说道,没什么的,问你什么说什么就是了,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就如同给就要进去打针的小孩消解恐惧心理。
我们进了走廊尽头南边的一扇门。
屋子小而简陋。没开灯,仅靠南墙一扇小窗采光。西墙挂着一小张什么纸,下面是一桌,桌上一台摆在一尺高的黑色小箱子上的笔记本电脑。
四位警察站在摆着两把沙发椅的门这边,指着桌子对面笨重的深红色老式木头椅子说,你坐那边。他们严肃的神色,让我和他们的角色立马泾渭分明——他们高大起来,我渺小下去了。当我坐在那把直背扶手椅子里,他们明显地欺住了我——抬头看着他们的鼻孔。
这椅子是故意弄矮的?
那警察不见了。可能是我往椅子走的当儿离开的。和他去我家的年轻警察坐在了笔记本电脑前面,鼓鼓捣捣打印出一张纸来,隔着电脑郑重地递给我。是要受审人知道自己的权利的说明书,我只记住了有权保持沉默。我递还了他。他强调说,你可看清楚了!分明是“现金收讫,离柜概不负责”的态度。我忐忑起来,要过去又看了几遍,递还他后,又只记住有权保持沉默,所以,他问我有没有什么什么要求时,我只是说没有。他开始问我年龄籍贯现住地以及妻子儿子的情况等等,一边在键盘上打字。又问我的电话、微信呀什么的,那位在车上四平八稳的警察顺便就把我的两个手机都要去了,用录像机对着,哗哗地滑动手机屏。我觉得录像机像对着我的心录着像,觉得自己这下完了,尽管我安慰自己,你手机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几个微信群的名字叫得偏激了些而已。
电脑警察打字很慢,不时啪啪啪地清除错字,加重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越来越重地压在我的头顶上。
电脑警察总算打完字了,拉下脸来说,我们叫你来,不用说,你也该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你要如实说。我说不是上访的事吗?哪有这事儿!他与和他并排坐着,戴着口罩的年轻警察对视一眼,好像在说,咋样?他果然这样了,呵呵,咱按说好的来。就冷笑着说,别打马虎眼儿了,你自己做的事不知道?我说我天天在家里呆着,能做什么事?口罩警察说,是的,你人是在家呆着,但不能证明你什么事也没做!提醒你一下,前两天,你转没转过一篇文章。他说话时口罩一鼓一瘪的动,不时叉开两指往鼻头上推一推口罩。我说我做公众号,每天转好多文章的。他说,别扯什么公众号,老实回答,否则对你没好处。我说我确实不知道是哪篇文章。口罩警察又和电脑警察对了一下眼,说,提醒你一下,一篇有关十九大五中全会的文章。我一下子想起来了, 前两天确实有一个微友转给我一篇这样内容的文章,就赶紧对他们说了。他们对视一眼。口罩警察问我这篇文章写了什么。我说就是通过分析五中全会报告的内容,来揣测高层内部斗争的结果的。口罩警察问我文章具体写了什么,我说我只是扫了一眼,具体内容真忘了。口罩警察说,你忘了还知道是猜测高层内部斗争的?我被噎住了一会儿,急道,我确实忘了。可他就是不相信。
电脑警察问我,你没转发别人?我说我当时想起一位微友曾经提醒我们注意大会的报告,从中分析政治局势变化的话。我觉得这篇文章可能对他有用,就转发给他了。电脑警察问,只转了他一人?我说,这位网友说,人家看的真仔细,分析的也有道理,可以转到群里,让大家看看。我就转我们群里了。电脑警察问,你们的群?干什么的群?我怔了怔,笑道,没什么,闲磕牙的群,什么都聊。他问,为什么要注意十九大五中全会的报告?我说中国人都爱谈论政治嘛,尤其是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他说,你的微友提醒大家注意大会报告,这是一个很专业的提醒,没那么简单吧?我急得又和他纠缠了一会儿,他才问我,你这个微友人在哪里?我说在外国。他们意味深长地对了一下眼。电脑警察沉声问,你怎么和境外的人认识的?我愣了一下,说,网上嘛,不知怎么就认识了。电脑警察正色道,现在境外敌对势力就是通过互联网来煽风点火的,出了什么事,人家在境外,咋不了人家,倒霉的还不是你们?你也一大把年纪了,不知道境外可以随便说话,国内有些话不能说?还有,你追究过这篇文章的出处吗?我说没有。他严厉地说,如果真是出自境外敌对势力之手,你这不是人家偷牛你拔角了?我没接话茬。一时间各怀心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后,两位警察开始仔细盘问我这位微友的情况,比如他是干什么的?国籍?什么思想?……要登记他的微信号,我说记不住,在手机里呢,我给你们找。口罩警察滑动着我的手机屏,严肃地说,你指给我们是谁就行,不要动你的手机。我才知道我确实被控制了。
接下来又是有关这位微友的情况,不知怎么又和文章内容的事纠缠在一起了……
主要是口罩警察问我。他就不相信我忘了具体内容,一再说我不老实。要我想清楚了,如果这是件小事情,他们不可能从我的户籍所在地过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我家乡的警察,心里起了点他乡见老乡的感觉。但看看他们黑铁的脸,也就没有了),省xxx也不会指派他们车牛大马地跑这么远来找我的。我心里紧揪了起来:天,惊动省里了!竭力要他们明白我确实是没记住文章的内容,说,我一老头儿了,哪有你们年轻人记性好。
口罩警察和我一争辩到剑拔弩张的程度,就不屑地扭头笑一下,缓和了气氛,也可以说是他趁机又想法子怎么让我吐真话,然后又把气氛推上了剑拔弩张。
就这么反复拉锯,倒让我想起来一点内容,就马上和他们说了,以求解脱。不想,他们抓住更不放了,说我这是几经琢磨,避重就轻,要我如实交代。我真是叫苦不迭。我觉得我和口罩警察的敌意越来越浓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说,你说你做公众号,这很好,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电脑警察问,你是不是赞成这篇文章作者的政治倾向?我说我确实想不起文章的内容了,但我能记得我当时的感觉:作者只是客观地从报告中分析高层动态而已。口罩警察嗤一声,说,你不知道内容,哪来的感觉?我怒视着他没回答。电脑警察问,你觉得文章的作者这样做对不对。我想了一下说,我认为人家对这件事发表自己的看法是人家的自由。我说,中国人有几个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但是,十个人中很少有看法一样的嘛,所以作者说出自己的看法引起争议也是很正常的。口罩警察立马说,你看你,说不知道人家说了什么,这又说人家说出自己的看法很正常,这证明这篇文章并不是什么客观分析嘛。于是,两人又纠缠了起来。
电脑警察就问我,你回忆一下,文章中是怎么看x的?怎么看dxp的?还告诉我,文章现在就在他面前的电脑里,要我老实回答。我说,文章里的人名都打了八叉,我也搞不清哪段话是说哪个人的。口罩警察马上说,你说你记不住,怎么就记住人名是打了八叉的?还不是避重就轻?两人就看着电脑要我老实说,好像准备和我说的话对照了似的。我立马警惕起来——这不是诱导我说出自己的态度吗?我自然死抓住我不记得了和他们纠缠。
一边坐着的那位四平八稳的警察默默地观察我,不时插进来一句问话。我也乐意回答,因为这把我从纠缠不清中暂时解放了出来,宛如做苦力的人跑去喝水,趁机缓一口气。四平八稳的警察问的都是我的家庭情况。比如妻子的工作、儿子的工作等等。当然,也问我的情况。当知道我今年无业时,他纹丝不动的脸上还是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波纹,用眼神把我踩在了脚下,好像“捣乱”的人都是自己不努力去找工作、干工作,反而把气发在什么什么上。我觉得很受辱,不愿意再回答他的问题。我几次想从手机里找到那篇文章,要他们自己看,但那位四平八稳的警察不让我动手机,他翻着找。这种自己的东西却做不了主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妻子来了两次电话,也没让我接。
口罩警察威胁教训的口气越来越浓了,我也心情恶劣起来,几次只是看着他,不回答。最后,电视警察说,就这样吧。口罩警察有点不甘心地别转了头。电视警察就问我说的全属实呀什么的,就打印出笔录来要我看一看是不是属实。我一看,问了我近两个小时,怎么才这么点内容?因为三张字打得大大的纸上,我的籍贯呀什么的占了两张纸。我忽然明白,他们一心一意要知道的就是我的政治态度!
他们指点着我签字,换了四只碳素笔,才有一个能写下来。弄的电脑警察脸红了。气氛因此缓和了。接着电脑警察指点我摁手印——往日期、姓名、数字等等上摁。气氛轻松起来。从他们的神色上看,和我一样,紧绷着的浑身松懈了下来。只是摁手印时,口罩警察又生硬地插嘴说,摁重点,显然还在撒气。
电脑警察要那位四平八稳的警察关了录像,严肃地对我说,我们讯问你的过程可是全程录下来了,你得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这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很想从头来一遍。但他们却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像下了舞台的演员。那电脑警察用鄙夷的口气告诫我说,这些话也咱们私下里说:你参与那些东西,除了给你给家里惹麻烦外有什么用?我说我没参与什么呀。他说你也别嘴硬了。你不知道国际国内敌对势力有多强大?把国家搞乱了,对你有什么好?你别跟着疯子扬沙土:人家人在国外,或者有后台,说了什么也咋不了人家,你一个小老百姓,话是不能随便说的。我们都是小老百姓,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就行了。口罩警察说,你这是闲的没事,给自己惹了一身骚!说着噌一下从沙发椅上站起来,鄙夷地斜了我一眼。他再次说,你说你搞自媒体,呵呵,你放心,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咽下了这口气,因为事要了了,我不想再出意外。
三位警察私密地聊起来,一边等那位警察。无视我的存在,让我不舒服。
那警察悄无声息地进来掩上门。他们问他,我的手机咋办?他拿起手机看看说,按说得……嗯……给他吧……嗯……我看……我过那边问问。就拿着回来了,把手机还给我,隔着桌子,把手亲密地,但又充满警告地摁在我的肩头,把头凑过来,附耳说了些咱们以前也不认识,私人间没有一点恩怨,所以呢,你也不要怪怨我们,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话锋一转,说,至于你这事是什么性质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我要说的是,你一旦有个什么,家人多担心呀!你看看,一下午你儿子来了几次电话,询问你到底怎么了,你妻子也给你打来两个电话了。咱不说别的,也得为家人着想嘛。他的手轻轻勾我的肩头,我们就往出走。一路上他手搭在我的肩头,附耳低声细气地继续说着既体贴关心又威胁告诫的话。其中一段话说,本来我们是能处理你的,你这问题如果不严重,省xxx不可能让我们跑这么远的路来找你。但看在你初犯的份儿上,这次我们就不处理你了。在派出所门口和我分手时一再和我说,今天的事不要和你家里人说,他们要问,就说是有人举报你要上访,来澄清一下而已。这点我很感激他,这人是有人情味的。
从打的回家开始,我觉得我看到的听到的都与我隔着什么,我说话和笑都发僵,人不由得发呆,还不想让人看出来。因为我脑子里老是翻腾着那警察的那段话,内心能不恐慌?自然也充满了愤怒:不就和朋友分享了一篇文章,怎么就受这样的羞辱!但我还是觉得电脑警察的“我们都是小老百姓,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就行了”有道理——你只是个小老百姓,不满又能怎么样?发泄只能引火烧身!
我想起隋朝大将贺若弼的父亲因言获罪,被斩前,用针刺破了贺若弼的舌头,以此告诫他要管好自己的舌头,不要像他,因为舌头掉了脑袋。结果,贺若弼最终还是因为舌头掉了脑袋。是的,我不能学贺若弼!只是,那时是七世纪,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网络年代了,为什么说一句话还得像那时一样战战兢兢?甚至不如那时呢!因为那时还准许背后骂朝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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