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年轻时离家,在外生活了若干年后,还是觉得家乡的花生好吃。不论是生吃,或拌凉菜,都透出一种纯正的家乡味儿。
爱吃老家产的土花生,也许是家乡情结的缘故,也许就是它真的好吃呢。当我们这些常年在外的游子,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时候,总少不了关于家乡花生的话题,谈到深处,还会附带地把小时候偷吃花生的事搬出来,议论半天…在旁的妻子,听得心领神会了,就把家里的存货端出来,让大家解解嘴馋。那些存了本来就不多的土花生,还是我们舍不得吃才留下来的。
面对货真价实体小肉香的家乡花生,老乡们手嘴忙个不停。等末了走人时,有人还讨好地留下话尾:“谢谢嫂子,就知道我们好吃这个…”一一这埋下的“伏笔”,不外乎是想下次来的时候,还能有吃的。
领会了意思的妻子,便无所谓地回应道: “放心吧,只要家里有,都会拿出来给大家吃的”,看到他们尽兴的样子,她心里也有些美滋滋的,望我一眼又补充似地说,我们家的花生,就是在这种“场合”里吃完的。
花生是从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四川老家弄来的。每年春节回家,家里人都会把带壳的生花生炒熟,在聊天的当儿吃零碎。母亲还在凉菜里加入舂了的花生瓣。花生瓣又香又脆,带动了菜的芳香。每次离开家的时候,花生都会作为土特产塞满我们的行囊。
我们不能回家的那些年,家人们就把花生快递过来。几乎年年如此,成了习惯。
妻子知道我有爱吃花生的嗜好,以前不大爱做菜的她,为了把不同口味的花生搬上餐桌,费了很多心思,学会了有花生掺合进来的好几道菜。加进花生瓣的凉菜就是在母亲那里学来的,开始她做的菜味道并不好,只是在她多次请教后,我们终于也能吃上家乡正宗的凉拌菜味儿了。有时,老乡们聚在一起喝酒,她也会动着心思,给我们炸一盘花生米下酒,在炸好的花生米上洒点白糖或食盐,金黄的花生米粒脆得可口……这都是她后来常做的拿手菜了。
关于我对花生执着的“感情”,并不知道情况的妻子,总想弄个究竟。我告诉她那完全是缘于一种对乡土的深情。
这也难怪从小生活在城里的她,与从小生活在农村的我,隔着一个陌生的世界。虽然婚后我们在情感上彼此融入,但毕竟以前生活的轨迹不尽相同。我寻思,她也许是想以花生为出发点,了解我成长的过程吧。基于此,我给她讲起了花生伴我长大的故事。
“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拓宽的路面,还铺上了沥青,成了柏油路,泥土不沾脚,没有坑凹,道路两旁不见枝枝蔓蔓的柴草,在我从出生到离开家乡时的广大农村,可不是这样的…”
有一年回家,妻子见到满眼的绿色和盛开在山间的野花,很是羡慕乡下的生活。看她那样子,大有一种要从此住下来,不想再走的感觉。“那个时候,农村是不是很贫穷?”她好奇地问我。
“当时,根深蒂固的贫穷,直接导致了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花生成了稀罕物…”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我,似乎在寻找着答案。
接下来,我就把花生之所以成为稀罕物的事,向她作了说明。
由于我们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座落在山顶上,田地里种的粮不够吃,山坡上长的柴不够烧,但乡亲们还得从年头忙到年尾,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年份上。
生产队的那些粮田,年年在深耕细作,年年都用牛圈里的农家肥肥田,土地不可谓不肥沃,但就是全村一百多号人,饿肚子的不在少数。所以,绝大部分的粮田里都种上了糊口的包谷、麦子、稻谷,连那些田边地角也兼种上了红苕黄豆之类的辅粮。
那时,花生的存在有点尴尬。尽管每年要上交的公粮里,也有数量不多的花生,但大家还是舍不得拿好田好地来种它。因为花生吃不饱肚子不说,虽然作为经济作物,却没有交流的市场,人们辛苦存下的钱,只会用来买可以当顿吃的小麦包谷和稻谷。
我们生产队种花生的地方,年年都在那个地段上,从没有改变过。因为比较集中的樟木树地、枣树地、过路地…它们在山脚下连成片,是方便日后看管的。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们土层浅,又被周围的树歇着,根本种不了主粮。但每年施在地里的农家粮,到底让花生颗粒饱满,产量不减。
每到播种花生的季节,人们从生产队封存的仓库里取出精心保管的花生来,集中全队的劳动力,大庭广众下去壳取米,拌上茅坑里的人畜粪便和有毒的“乐果”,将种子播在那几个准备好了的地里。
之所以要拌上那些恶心的东西,大人们的解释是,“乐果”可以防止喜雀斑鸠之类的鸟来偷吃花生。但至于为什么还拌上人畜粪便,我们就弄不懂了。在山坡上放牛的时候,尽管有人也想去从刚播种的花生地里掏些花生米来吃,一想起那些恶心物,就立即打消了念头。也许大人们的目的正在于此吧!
贪吃花生的念头,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使我挨了一顿饱打。有天下午,我把牛拴在树桩上,就在青绿的花生地里动起了歪脑筋,我扯起有好几十丛花生苗来,发现只开花的花生苗,一个可以吃的果子也没有,后来我把它们全栽下,可都蔫得不成样子了……生产队长因此扣了我们家当年应分的花生,作为惩罚。
至今我还记得,当花生成熟的时候,家家派出劳力,晚上在花生地旁蹲守。我也挣过这样的工分,只是与我结伴出工的爷爷叔叔们,他们全都正统严肃,没一个让我做过一次监守自盗的事来。
开始当小学生的那几年,我放学路过花生地旁,还有叔叔阿姨们从他们正淘着花生的红苕蔸子里抓出花生来给我,我那时手很小,拿不了几颗。不过这也让我有了小小的满足,那花生上沾着的泥巴,很快把我的嘴也弄脏了。后来,我长大了,大人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抓几颗花生哄我了,我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装做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只忙手上的活儿。我也没好意思向他们讨要花生吃了。
假期里,我在下了雨的晒场上拣拾芽豆。没有全干的花生,堆在另外一间屋子里,门上了锁。钥匙由仓库保管员一人拿着。
“发点忙,快把那些淋雨的芽豆都拣了,我还有奖励……”保管员要么看到了我异样的眼神,要么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吊起我贪吃的胃口了。
我猜那奖励一定是花生。果不其然,当我把最后一撮箕芽豆倒给他的时候,他狡黠地捧出了事先准备给我的花生。
却是不饱满的嫩子花生。尽管有些失落,我还是“谢谢”地接进了衣服包里。
生产队在花生收获的旺季,储备下了公粮后,把多余的活花生作为口粮分下户。那段时间,母亲把老花生选出后,晒在院坝里,嫩子花生加上些盐在锅里煮,这样也可以充饥。她说嫩子花生一定要煮熟吃才能吃的上嘴,不然等晒干了,就瘪得什么也吃不到了。
我们家晒干的老花生,少得有些可怜。它每年都被保管在父母卧室的木柜子里。许是因为在那里不方便偷拿,即便能偷拿,厚重的木柜子门也成了一大障碍。
那个木柜子简直就是一个小仓库,有米篓、面篓,还有花生篓,连杀年猪后炼了油的油渣,也放进了那柜子里。每当柜门一打开,从柜内散发出来的香气就扑鼻而来。
每次打开柜门舀米舀面的时候,我就随手摸出几颗花生,放进自己的裤包里,供闲下来享用。…
在那个年龄段,肚子天天都有一种饥饿感。感觉从来就没把花生吃饱过。正因此,我才会把放着的牛拴好,在收了花生的地里用锄头刨、用镰刀剜,捡到的泥花生能把两个裤包鼓得涨涨的…;正因此,我才盼望到舅舅们家去的日子早点到来,他们那河边的滩头上,种有“三米子”的大花生,虽然与我们高山上“两米子”的小花生相比,那肉质尽管有些粗糙,却是另外一种新奇的味儿……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全发生在你小时候的身上了?”妻子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发现我在看她,忙这样问道。
我说“是的”时,心里涌出一种酸酸的味道来。因为还有一桩往事,让我辛酸,但我不能说出来一一
很早就断了奶的我,面黄饥瘦,是奶奶把花生与大米泡在一起,天天用石臼舂,给我做米糊吃一一我增加了营养,在年龄的驱使下长了个头。
“现在的农村,情况可比以前好多了,我们那遥远的山村通了柏油路,煤油灯早换上了电灯,挑水的扁担已经作古,取代它的是自来水直接进家了,山泉水随时存放在环保的管道里,笼头一开清水自来…”我扭转了话题,给妻子介绍起了她不知道的新情况。
“那就好了,不用再吃那么多的苦了”,妻子又有意提到了花生。我知道她是想以此宽慰我,她说:“以后老家拿来的花生,都让你一个人吃个饱”。
“放心,我保证百吃不腻,更不会撑着的”。我打趣地回她。
妻子常常开玩笑说,你们两爷子,不但五官长得像,连兴趣爱好都是出奇的相同。
她说的是儿子对花生情有独钟的事。老家拿来的花生,有相当一部分是进了儿子的口袋。
每早上学之前,儿子总要抓一大把花生放在书包里,还美其名曰说同学也要吃。放学回来,书包一丢,又去存放花生的地方先吃上几颗,才会做作业。怕我说他习惯不好,妻子私底下忙给我解释,吃生花生养胃,吃红花生补血。
有一年回老家,率性的儿子站在一块花生地前,非要学着我当年的样子从土里扯出花生来。所不同的是,当年的我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今天的他,却是任性地要满足好奇。“我就想看看嘛,它长在土里是个什么样子的…”他说。
“花生才在开花,下面还什么都没长”,我向他解释,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非要一看。
他扯出的那一丛花生,果真还来不及长成,只有伸入泥土的根须,就与我当年看到的一样…
儿子拿着他扯起的那一丛花生认真看,看了很久,先把绿叶丛中的小花朵儿,满有兴致地摘下来,又把底下的“小不点儿”也摘下来了,装进塑料袋里提着,脸上终于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我望着身后那一地的花生苗,它们正绿郁葱葱地接受着微风的问候。仿佛我的童年也在身旁,花生地要迎接我回童年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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