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僅徐復觀先生受過熊十力先生的嚴厲責備，熊先生對所有學生幾乎皆是如此。如以仲尼之溫柔敦厚為標準，熊先生或許不及格。然巖巖英氣有如孟子，並不代表涵養便差，且看他深意如何。故牟先生曾說很多年輕學生都受不了熊先生的脾氣而中道退去，最後能跟在熊先生身邊有所成就的只是寥寥數人。又說自己也常挨老師罵，其實年輕人受點委屈有什麼大不了呢，不要太心高氣高。
我鼓勵朋友們多和四五十歲以上的老師交流探討，或許因為年齡和閱歷的差別多少會有些代溝。但這種代溝只是屬於習慣和興趣上的，並不是文化和人性上的。只要同在道義之中，多放下自己虛心請教，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因為長輩看問題的角度會更高一層，更通情達理一些。而兩黑不能成一白，有時候同齡人往往只會相互黏著在習氣和情緒之中，看似有共同語言，其實只是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所以西南得朋未必是好，有時東北喪朋才能超拔而出。
我有幸受過諸多老師的關愛呵護，更有幸受過幾位老師的嚴厲指責。在我做學生時，我總覺得自己不如季謙先生仁愛，這兩年教網課，做了老師，又覺得不如先生嚴厲。有時學生懈怠，自己明明應該去激勵督促，但心中又想：「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不好人家還不領情，何必呢？」好在有先生為榜樣，每每想到他對學生真誠的態度，於是也勉強自己要盡心盡責。所以古話說「教不嚴，師之惰」，真實無妄。誰不想擺出一副好好先生的人設，讓大家都覺得如沐春風呢？讀《近思錄》，程子說一個人何必口將言而囁嚅，支支吾吾的？荊軻刺秦，需要朋友的腦袋才能讓秦王相信自己，便向朋友毅然直言，「當開口時就開口，就算要別人的腦袋也要開口」。只有真正關心自己的師友，才會放下一切計較對自己剖肝瀝膽，這個時候心中應該只有感恩，而不是橫生嫉恨。無奈這個時代網絡風氣太過浮躁，譬如學到PUA一詞，便去氾濫套用，結果除了使自己變得尖酸刻薄，很難有所收穫，更不要說給人間添加一丁點正義和溫暖。
我曾被先生溫而厲的提醒過，也曾被先生當眾喝斥過，但我從來沒有怨恨。記得那天下著小雨，被當眾批評完，課後依然默默為先生打傘，陪同用餐，雖然師生之間一言不發，但並沒有絲毫矛盾。我覺得自己錯了就是錯了，就是該罵，罵得越狠，面上才能掃開三層甲，胸中才能蕩去數斗塵，性情深處的污垢才能暴曬在天地之間得到陽光的淨化。一兩個月後，一次先生和我聊天，言道：「那次當眾罵你，其實也是考驗你。看看你受了批評，會不會表現出驕吝不服的樣子，看來你還是孺子可教的。」我聽後心中十分感動。儒學是刀鋸鼎鑊的學問，誰肯死一次呢，來一場心腸的革命呢？老子云：「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死，才能真正進入生命的學問。我真心感謝一切對我溫和與嚴厲的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願與年輕朋友共勉，忠言逆耳，願你們珍惜身邊的良師益友。转问斯堂主人 黄元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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