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海棠

0

那年春天，山上来了一位客人。在此之前的十六年里，始终都是我和师傅俩个人。偶尔我可以看到青鸟从云端疾驰而过，它的声音尖锐而凶悍，仿佛随时会朝着院子里扑下来。那是唯一陪着我和师傅的东西。

海棠来的当天，山上在下最后一场雪，我记得自己当时正在山门前打坐。那段时间师傅刚刚教我普陀经，他要求我通文背诵。

海棠从背后叫我：“小师傅，我找普陀大师。”

我回过头时，她背着光，眼前白色的雪，金色的光，还有青色的飞鸟跟海棠大红色的衣裳融为一体，像极了一场幻觉。

1

普陀大师是师傅的名字，他是一个和尚。十六年前的普陀山还不是普陀山，那时候普陀寺不叫普陀寺，普陀大师也不叫普陀大师。后来师傅来了，他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山上，然后修建了这座寺庙。

可我不是和尚，我是师傅捡来的。

所以师傅从来不叫我戒嗔戒痴戒贪戒色，他说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可是他还是剃掉了我的头发。在那之后，我陪着他一直过去了十六年。期间整日敲钟诵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普陀经也是师傅自己编撰的，知道那些文字的人只有我和师傅俩个人。

2

我并不知道师傅和海棠是怎么认识的。十六年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师傅下山，可是在十六年前还没有人知道他叫普陀大师。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那几日师傅变得格外的紧张，完全没有平日里的那股从容和淡定。印象里师傅只有过一次例外，当时我偷喝了他的酒，那个老和尚暴跳如雷，把我吊在寺门外吊了三天。

其实我知道，海棠受伤了，很重的伤。

因为海棠的缘故，我不必每天诵经，师傅叫我煎药，每隔三个时辰喂海棠喝一次药。

可以不必背诵那拗口艰涩的经文自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可是我发现师傅那个老家伙不见了。

3

海棠在三天之后就开始下地走路了。之后她便不再喝药。海棠说，师傅下山了。

我不相信，师傅不可能为了一个姑娘下山，尽管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可是师傅在之后的三天里仍然没有出现。我有些困惑，难道那老和尚真的因为海棠犯了色戒？

我偷偷地看过海棠，她坐在思过崖时，脚边便是一望无际的云海，可是她微笑着，轻声地哼着歌。

我没有听过的歌。

某一个瞬间，我会觉得我爱上了海棠。她的长发，她的大红色衣衫，还有她有些惨白的嘴唇。

4

十六年前，师傅还不是一个和尚，那个时候他也有爱过的人，也有痛恨的人，也会在深夜里痛饮，之后跟人叫嚣着打架。后来他亲手杀掉了那个自己最爱的女人。

他说，他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一切，他说他要走了。他说他会以普陀自居，并且在原本打算跟梨花隐居的山上修建普陀寺。

梨花是海棠的姐姐。当年她只有九岁，可是那个男人拉着她说了很多。

海棠说，她记得师傅的眼神渐渐地暗淡下去，他像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死去了。

5

那是师傅欠她的。

海棠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伤有多重，而我又不懂。

可是师傅始终没有回来。

一直过了三个月，有人在师傅之前来到了普陀寺。他们围住了整个寺庙，冷寂的普陀山一时之间火光冲天，吵吵闹闹的，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场景。

海棠关闭了寺院的大门，然后让我躲在里边。

隔着门缝，我亲眼看到海棠在血泊当中倒下。不过那血并不是她的。山门外躺着三十七具尸体，无一生还，海棠杀掉了他们。

6

海棠说：“你的眼睛很干净，可是现在那里边装下了不好的东西。”

7

我们始终没能等到师傅回来。海棠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我点了点头。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山上，未免太冷清了。

那冷清并不是因为师傅走了，而是因为我再也没法看到海棠了。我习惯了她坐在思过崖一言不发的模样，像是定格成了一幅画。

离开普陀山之后，海棠便遮上了面纱，她在躲着什么人，我不确定。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普陀山，山下到处都是人，形形色色的人。

我见到了海棠的画像，在城里随处可见的通缉令上。

8

海棠并没有向我解释。我问过她，可是她只说，“你只是一个小孩子，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懂的。”

后来有人认出了海棠，我们开始逃亡。从山下的小城，一路逃到了金州。

金州是一座繁华的城市，这里有着更多的人，也有着更多海棠的画像。偶尔我会想，师傅爱过的那个人，是不是很像画里的海棠呢？所以师傅在看到她的时候才会突然愣住，嘴里颂着的经文戛然而止，连佛珠都散落了一地。

可是没有人给我答案。

9

再见师傅的那天，海棠刚好失踪了。他随着我一路上留下的记号追了过来，但是却没有想到海棠还是没有等他回来。

海棠去报仇，她身上肩负着整个家族的仇恨。

可我想到海棠时，却只记得她坐在思过崖，双腿悬到空中，一直晃啊晃，脸上的笑容虽然有些落寞，却并不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师傅带我赶到之后，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我看到海棠倒下，脸上有不甘。

她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有一丝惊讶，我过去抱着她，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我大声地喊着：“你不要死！”

我说，“我带你回普陀山，我们不下山了。”

山下果真像师傅所说的那样，是阿鼻道地狱。

为了带海棠离开，我跟师傅与对方进行了一番死战，尽管心有不甘，可是最后我还是无奈地倒下了。晕过去之前，我想要伸手去牵海棠的手。

10

等到我醒来之后，我们已经回到了普陀寺。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可以下床走路。

师傅一直没有告诉我海棠究竟怎么样了。我也没有再见过她。

后来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思过崖，想象着当时海棠坐在这里，她朝我回过头然后微笑时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我想不到。我只记得，海棠来到山上的那天，是那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她站在白色的大雪当中，只说了一句话，就已经带走了我。

11

我再也没有离开过普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