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女儿的爱来自脆弱,从来都是。 ———罗伯特 维尔德
1
爸爸老了,这是我今年才意识到的事情。
奶奶退休后长期吃素,每年大年初一上午必定要到镇上最大的一个寺庙万寿寺去烧香。寺庙建在山上,奶奶缠过小脚,还须带些香烛煤油水果,爸爸不放心,必定要跟了去,于是便带上妈妈和我,不说是陪奶奶,只说是我们自己要去山上玩儿。年年下来,奶奶走了,我们家却养成了每年大年初一上午去寺庙进香的习惯。
今年春节我们照例又去了。福州的万佛寺很大,从山门到大雄宝殿要绕过一个方圆百亩的放生池。儿子走得快,我和先生便不自觉地也加快了脚步。走了一会儿,发现爸爸妈妈没有跟上来,我就跑回去找他们。
爸爸看到我,就和妈妈说:“你先和孩子们去寺里吧,我一个人慢慢跟上来。”妈妈迟疑了一下,又叮嘱了爸爸几句,才和我一道走了。走一阵,回过头看看,爸爸几乎还在原地,蹒跚的步子显得很吃力。我问妈妈,爸爸为何走路这么费劲了。妈妈说,爸爸心脏不大好。
这我是知道的,也就没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暗自存了些疑问。
2
爸爸年轻的时候身体很好。下乡插队当民办教师,却也要下地干活,挑一百多斤的担子是常有的事。从村里回爷爷奶奶住的镇上有40多里的路,回家只能靠走。
知青点实在太穷,妈妈能找到的最好的食物就是萝卜干,生下我后,父母只好把我放在爷爷奶奶家,请了个奶妈来带我。
爸爸有了我,非常喜欢,每周末都要不辞辛苦地回家看我。看到我,便要在我脸上亲个不停。爷爷是受旧式教育的人,不惯于这种表达爱的方式,于是爸爸因此便常常受了爷爷的呵斥,可是他还是屡教不改。我直到上了幼儿园,还常听到爷爷不耐烦的训斥声。
3
到我上小学时,爸爸回城工作了。当时小镇上最好的娱乐场所就是电影院。爸爸爱看电影,每逢放映新影片,他必定要带了我去看。
小时候的我很渴睡,电影放映完要从影院走回奶奶家,于我实在是很大的考验。
为了逃避走路,我就在片尾字幕快出来的时候闭上眼睛假寐。等到灯亮起,爸爸看我睡着也不吵醒我,就背着我回家了。及至回到家,我又活蹦乱跳起来。这样做了两次,他也知道我是装的了,可他每次还是照样背,边背边还嘟囔着,又在装睡了。
等我体重慢慢长起来,爸爸背着我已经不能一口气走到家了,中途总要休息一次。至今我还记得他把我放下来让我站一小会儿的那个小石台,台边有几盆不知名的绿植,昏黄的路灯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温馨。
4
上初中后便很少和爸爸一起去看电影了。我有了闺蜜,周末的时光大多和小伙伴们在一起。也到了个性觉醒的时期,开始学着做一些自己觉得很酷的事情。
因为成绩一直还算好,爸爸也就很少限制我,只是规定晚上9点前务必要回家。有一回和同学们出去玩,回家刚进门,只见爸爸铁青着个脸:“你在街上边走边吃东西吗?”我一惊,回来路上刚发生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只好承认:“我有点饿,所以买了个饼子吃了。”“动静有法,以后不要走路吃东西了。”
爸爸的话一直记在我心里,不须明艳美丽,但求守礼整齐。
5
到了高中,学习压力大起来,我仍我行我素,每个周末必是不学习的。当时妈妈调到外地工作,爸爸工作很忙,在家里经常见不到他。我妈便让小姨住到家来照顾我,小姨那时正谈着恋爱,时而高兴时而低落,自然也是不大管我的,只要看我人在家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因此我的高中是自由的,废寝忘食地读琼瑶金庸,着了迷地学吉他,周末一群小伙伴们就骑着单车到处出游。
高二那年,有一位好同学要过生日,我们就策划了要玩通宵。同学的父亲和爸爸是认识的,所以他很快就知道了我的计划。“不能通宵不归。”他警告我。
到了日子,20多个同学聚在一起,在屋子里闹腾够了,又跑到镇郊偌大的糖厂里吵闹了一圈,然后走回来。到了下半夜,大家意犹未尽不愿散去,于是就在镇上的老人活动中心呆了一晚。
天亮时想起了爸爸严厉的警告,跑回家就悄悄地进了自己的房间,爬到床上装作熟睡的样子。一会儿就听到爸爸的脚步声,他开了我的房门,看了一眼又走了。
晚上回来,他找我谈话:“昨天晚上要是让我见到你,你就要被我打死了。”
开门见山就让我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他接着说:“我回来看你不在家,就去农行找你们。郭行长说你们刚走,可能去糖厂。我说太晚了怕有危险,郭行长也急了。又打电话给老高,老高说他孩子也没回来,所以我们三个人一道去找你们。我们也走到了糖厂,就是没见到你们。又回来,走遍了镇子,就是没想到你们会去老人活动中心。”
爸爸气还未消,他是个急性子,昨晚要是让他找到我们,不知道我会受什么样的皮肉之苦。可是一想到他辛苦了一天,大晚上还要心急火燎满大街找我,着实也是生气。于是我老老实实地认了错。
“昨晚没睡了,今晩早点去睡吧。”爸爸让我回了房间。
见我回来,小姨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没看见你爸昨晚的样子,吓人得很!他出去找你一圈没找到,回了来很生气,不放心又出去找,还带了根棍子,他也几乎一晚没睡了。其实他每天晚上不管多晚回来都要到你房间看看你,你还是听话些吧。”
看着小姨惊魂未定的脸,我才知道自己的任性给爸爸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6
我考上了大学。从家到北京,要先坐大巴到福州,再从福州坐火车到北京。
那时没有高速公路,从家到福州的盘山公路往往要走上一天,早上出发,下午才能到。爸爸总不放心,每次一定要陪我到福州。
那时也没有动车,到北京每天就一趟绿皮车,一票难求,特别是春运期间的火车票更是难买。而爸爸一定要让我坐卧铺,四年八趟的卧铺票让很少求人的爸爸费尽了心思到处求人。
而我从此与家越来越疏离,对爸爸的依赖越来越少。家,更多的是在书信和电话的另一头。
毕业时,爸爸说,父母在,不远游,回来吧。我果断地回了福州,感觉离父母近了些。可是因各种原因,还无法常常回家看父母,更遑论照顾他们了。
对于这一点,我的心里始终是愧疚的。
7
端午节回家,妈妈开了门,我进门就大声喊:“爸 ——”妈妈马上禁止我:“你爸睡了。最近很早就睡了。”
我走到爸爸房门口,准备开门。
“小点声,不要吓着你爸。”妈妈赶紧低声吩咐道。
我那强势的爸爸竟变得如此脆弱了吗?我心里一酸。打开门,看爸爸窝在厚厚的被子里,象个无助的孩子,那熟悉的经常被我们拿来揶揄他的呼噜声却听不到了。
妈妈看出了我的疑惑:“你爸最近心脏不好,我晩上都不敢睡太沉。以前不管在哪个房间都可以听到他的呼噜声,我就睡得很踏实。现在晚上要竖着耳朵才能听得到他一点声息,反而睡不好了。”
果然,我从小听到大的仿佛可以掀翻屋顶的呼噜声听不到了,隔着房间听到爸爸间或发出的声音,更象是叹息。
爸爸真的生病了。
今天是父亲节,我在厦门参加海峡论坛。电话里,爸爸一如平常,聊几句家常便扬着嗓门大声喊妈妈来接电话。妈妈跑过来说,一切都好,你放心。
我拿着电话很想说却没能说出口:谢谢你们!其实我每天都很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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