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春的第二天再读董桥先生的这本《立春前后》,挺有滋味。
与董老初识是在书店暖黄色的灯光下,半倚着书架,听先生从磨墨讲到名家书艺,即刻,心便静下来,眼下只有这纸上一隅。
董先生说他少时读书的地方叫煮梦庐,其师名讳亦梅,素爱以井水磨墨,洗完笔砚后,再以冷冽之水洁净手与脸,然后干干净净地坐在花梨树下喝茶。
董先生说的花梨树就是我们知道的黄花梨,与那紫檀一样,精贵的很,他老师会将古书里的图样教给木匠,让木匠用这些老木材做成书架书柜,雕花清淡又不俗气。
往后又说到,老师兴致高的时候,还会教他辨认一些清宫御用的纸,名字都取得十分好听,如暗龙宣,竹青笺,梅花玉版笺等,这些纸虽年代久远,但保存的品相极好,连闻起来的气味也是一绝。
那些卖弄文笔的香评和他描述这味道的文字一比就俗了,董先生说这纸香的味道他记了五六十年。
想来用的墨,藏的纸都如此考究了,这字得多精贵才衬的起二者。当然,字写好了,还有印。
说到这印,我前几天“挪”了董先生提到的一枚清代闲章到双毒的戏里,就是那枚“明月无恙”,这四字深得我心,一见不忘,哎,安给师哥真便宜他了,寻思着找机会再借什么戏文给顺回来。
董先生的《字里灯影》后来我又读了多遍,每次都有新的惊喜,先生着笔由物及人,由人及情,但每每又能写回到物,那物件也都是我眼馋的,馋着馋着便想听他一直说下去。
“您家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东西,还有没有,还有没有?”看书的时候,大约就是这种心境。
从前觉得博物馆里的文物是冷冰冰的,文化瑰宝受千人敬仰,万世膜拜,理应高不可攀,也不胜寒。但是到他这里一下子就有温度了,甚至变得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他叫它文玩,我觉得再恰当不过,先生和他的友人们对那些精致物件的喜爱和懂得都是生动的,是活的。
他们对文玩的喜爱痴迷,我觉得倒不是因为年代久远才价值连城,而是那份价值连城的匠心,已是年代久远的事情了。
那个年代,工匠心无旁骛,潜心雕琢;老先生墨一上午墨,行书才洒脱;而写文章的一辈子都在炼字。
董先生说:“文字是肉做的。”
别人的我不敢说,但他的一定是。
反正我看的馋极了。
我羡慕老先生的生活,也喜欢他的朋友们。
他在《团香》里面说到,朱丽看他的文章看的细致,细致到她会说喜欢谁,牵挂谁,敬爱谁,可怜谁,偏心谁,忌惮谁,追慕谁。
还会念叨,她想去谁的宅子里借宿一宵,挂记谁漂亮的院子可还安好,遗憾着没机会看看谁那一大箱有趣的文玩。
我想任何一个爱写点文字的人都想遇到这样一位朋友吧,她对你笔下的世界偏心,忌惮,挂记,遗憾,这些情绪是那样的诚挚可爱,不夸你一个字,却让你知道你把这纸上一隅给写活了。
众人批判董老时爱用甜腻一词,我起初格外不解,只因先生通篇用词雅致风流,何来甜腻一说。
后来领悟,众人是觉得他日子过得太甜腻,并且满篇皆是“我有你没有”的冷艳气质。
其实这样“民国遗老”般的生活自然是求而不得的,但在有些人看来就是臭显摆,才会衍生出傲慢不屑的情绪,而能写点文章的便加速进化成文人相轻的酸味儿,以笔为刀极尽讽刺,例如冯唐。
这个顿悟让我乐了,我想,众生皆苦的平均值大概就是他们给拔高的吧。
我就乐意看老先生的生活,听他描摹旧物,怀念故人。
因为我也甜腻。
“你说你在军校好好学习吧,为什么要上课睡觉?好,睡觉就睡觉,怎么你看见王天风还非得枕着胳膊和他说话?”
能把我写的拧巴故事看那么细致的,记得那么清楚真没别人了,细致到要吃醋。
嗯,纸上一隅,忒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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