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
初秋的黄土高原,如同晴空下的一幅黄土地的调色板。公路两旁层层叠叠的梯田像是褪去妆容的女子,失去了脂粉遮盖露出麦黄色的肌肤,熏风裹着阳光拂过表面挟带起一片金黄色的麦浪。
当麦浪渐息,公路上驶来一辆颠婆不断的大巴车。这辆25座的大巴车显然严重超载了,人贴着行李、行李粘着人,整车人从里往外冒着汗,于是车窗大都开着通风,只有一扇窗户密闭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将脸贴在玻璃上,在燥热的车厢里捕捉那一丝残存的凉意。每年这个时候,呂立都会从老家那口深井里打起一桶水,再从自家地里摘一个最大的西瓜浸下去,然后把脸贴在西瓜皮上,就是这种凉飕飕的感觉。但是今年他回不了家了,暑期打工刚结束,大学同学阿凯就邀请他和室友阿徐去老家玩。
阿凯的老家在内陆的一个农村,距离学校就一百多公里,听阿凯说他们村里人十分热情好客,尤其在这个丰收季节家家户户杀牛宰羊,摆上几天的流水席,从村这头摆到村那头,从日落三杆摆到月没参横......
呂邵和阿徐的老家都在一千多公里的东南沿海,暑期剩下的时间已经多,于是呂邵提议去阿凯家。他们俩是上下铺,整天混在一起,同学们给他们取绰号就叫“锵锵两人行”。不过这次阿徐不想去,呂邵明白阿徐从小在大城市长大,过不惯农村生活,于是呂邵就学着政治老师的口吻做他工作:年轻人呐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嘛!要深入基层体验生活,与农民兄弟打成一片......阿徐正在喝水,听到这话一口喷了出来,扑哧一声笑开了:你省省吧,谁不知道你是冲着大碗吃肉喝酒去的呢!呂邵被喷了个正着,一边擦着衣服一边还摆出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随后也捧腹大笑起来......
想到这里,呂邵突然感觉肚子饿了,他想到行李架上的包里还有半盒饼干,但发现根本站不起来,因为长时间侧着身子坐着,半个身子都麻木了。他侧过头来,身旁的阿徐和阿凯挨着他挤在不足一米的凳子上,两人都倦着身子靠在身前的行李箱上,背上已经被汗水浸透,析出了一条条盐斑,像是在黑色T恤上染了两幅星空图。那该是什么星座呢?呂邵心想,应该是白羊座,没错,这个点老家的小羊羔应该已经喂完草了,正一只抵着一只,头顶着屁股往羊圈里拱呢,一只......两只......
县城
“走了,阿力!快起来!”呂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阿凯正在拍他的肩膀,拥挤的车厢此刻已空空如也。
“到站啦,再不走车子又要送你回学校喽,你看人家阿徐都等得不耐烦啦。”
阿凯乐呵呵地拎起行李箱,捋捋中分的发型,朝窗外努了努嘴。
呂邵这才缓过神来,透过车窗,看到阿徐正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下解手,嘴里哼着小刚的《黄昏》,歌声惊起了几只杆上的乌鸦,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掠向空中,天边的云彩已被朝霞染红。
车站很小,除了停车场就只有一栋小平房,算是售票厅,那些墙上的石灰早已剥落,露出红砖和水泥砂浆。售票厅的门已经被锁死,里面黑漆漆的,想必是售票员提早下了班,三人之好沿着车子进口出了站。
站口杂乱无章地停着七八辆摩托车,几个司机正围着站口的石墩打牌,不时瞅着站口这边。
看到有三个人出站,一个叼着烟赤着膊的光头男子猛吸了一口烟,甩下扑克牌晃荡着迎了上来。
呂邵低着头走在前头,与迎面而来的“大光头”撞了个满怀,正想抬头道歉,一股浓烟喷了他满脸,随即一口浓重的夹着普通话的方言在耳边炸响:“小子,你们要去哪里啊?”
呂邵抬头一看,正是那“大光头”,满脸的横肉挤着满口黄牙,唾沫星子夹着烟一起往外蹦,像是一间着了火的茅房。
呂邵往后闪了一步,说:”我们去哪里关你什么事!”“哎呦!”大光头皱了皱眉:“年轻人,说话不要这么冲,看你们样子像是还要赶远路,天一黑除了我们谁能送你们去!”
说着指了指那几辆摩托车。呂邵楞了楞,阿徐在后面拉了拉他胳膊,轻声说:“阿力,我看这人满脸凶相,我们还是走吧!”
“我们去王村,三个人!”阿凯从后面冒了出来,挡到了呂邵身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红塔山”,熟练地递出一根,说:“大哥,先抽根烟”。
“大光头”斜了一眼阿凯,接了烟,不紧不慢地掏出打火机点上,伸出左手在阿凯面前晃了晃:“三个人三辆车,50一辆!”
“30一辆,我每次回家都是这个数,”阿凯用当地方言答到。“原来是本地人,行,那就120!不能再少了!”“大光头”吐出了一串烟圈,无奈地说道。
阿凯摇了摇头,原本黑黢黢的面庞在夕阳照射下显得棱角分明:“学生能有什么钱,我们行李也不多,就90,不去就算了!”说完就转过身招呼两个小伙伴离开。
“大光头”怔了一下,一把拉住阿凯的胳膊,腆着脸说:“算我倒霉,看在老乡的份上我就送你们一趟吧!”不等阿凯开口,他便招呼边上的两个司机把摩托车开了过来。
阿凯
王村在县城的另一头,县城很小,只有一条主街,街边零星开展几家杂货铺、理发店,路上行人稀疏,所以摩托车就更显得肆无忌惮,像撒了僵的野马并辔疾行,不出一会儿就驶出了县城。
县城外延伸出去一条两米多宽、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摩托车显然放慢了速度,然而呂邵的心跳却加快了速度,他想起了某篇杂志上写的一篇恐怖故事,说的是内陆某个县城里有一帮人专门拐骗小孩,捉去以后搞成残疾再放到街上乞讨。想到这里,一阵冷汗从脚底冒了上来,他贴着骑手的肩膀望了望前面,阿徐在前面缩成一团紧紧抱着前面的骑手,再越过前面骑手的肩膀看到阿凯端坐在“大光头”身后,“大光头”的脑袋在夕阳下格外突兀,像是一只被斩断许久的手臂。呂邵闭上眼睛晃了晃头,想把这些奇怪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
路上尘土飞扬,路两旁的白杨树像一个个兜上黄色围裙的厨师,三辆摩托车就像在锅里被反复干炒的鱿鱼,很快由白转黄,由黄便黑。
车子开了许久终于驶出了黄泥路,上了一条更窄的石子路,天色明显暗了下来,路两边是密密的棉花地,有些已经开嘴,露出雪团似的棉花。
交嘴雀在棉花地上方穿梭,叫声杂乱而尖锐。呂邵顺着雀群的方向望去,看到不远处升起袅袅炊烟,“阿凯,阿凯,是不是快到了?”他扯着嗓子对着前面喊道。也许是被摩托车的轰鸣声淹没,阿凯没有回答,像尊雕塑般凝固在“大光头”后面。
一年以前,他在学校操场就见过这么一尊雕塑。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余辉像一张金黄色的渔网在操场上铺陈开来,太阳在学校后山顶上拽着网的末端慢慢向西收拢,操场上跑步的、打球的学生一会像主力队员穿着金色的衣服,一会儿又成了替补队员换上了黑色的外套。
呂邵和阿徐刚从球场上下来,大汗淋漓地背着夕阳向宿舍走去。操场的东边是一幢半层楼高的玻璃晾衣房,曾经有段时间学生反映晾晒的衣服失窃,校方就造了这么一个晾衣房,早晚各开放一个小时。
这个点房子本应挂着锁,但是两人路过时看到铝合金门虚掩着,难道又有人来偷衣服?呂邵心中疑惑,朝阿徐使了个眼色,阿徐心领神会,两人悄悄地摸进了晾衣房。
一股浓重的洗衣粉味扑面而来,花花绿绿的衣服错落无序地悬挂在屋顶的10排晾衣杆上,两人猫下了身子从衣服底下环视整个房间。突然,呂邵感觉衣服被身旁的阿徐扯了一下,他回过身,顺着阿徐手指的方向,在房子的东北脚看到了半截腿。确切的说应该是一个穿着拖鞋的男性露出的一条腿,两人不约而同将食指放在了嘴边蹑手蹑脚地向着那个人围了过去,那黑黢黢的腿越来越近。呂邵是第一个扑上去的,扑上去之前他就瞥了一个雕塑般黑黢黢的背影,阿徐跟着铺了上去,接着是盆子跌落声,厮打声、叫骂声、撞击声,整个晾衣房的衣服似乎都抖动起来,像起身喝彩的观众。
那一个人就是阿凯,不过他并没有来晾衣房偷衣服,原来在刚开学的时候阿凯的学费被一帮人骗走了,他不敢再问家里人要钱,只有从每月的生活费里挤,于是他每天早上会多买几个白面馒头藏在书包里,趁大家中午休息和晚上活动时偷偷撬进晾衣房,这里就成了他的餐厅。打那次以后,呂邵和阿徐就让阿凯跟他们一起搭伙吃饭,阿凯也不推辞,就经常从老家带来一些土鸡蛋当做是入伙费。
矮墙
当摩托车驶到一堵矮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阿凯喊了一声停车,三辆车依次停了下来。
“王村还没到啊?”为首的“大光头”摘下头盔,疑惑地问道。
“到了,我们先到我舅舅家!”阿凯面无表情地答道。
“你确定?”“大光头”再次问道。
“这是车钱,你们可以回去了!”阿凯匆匆忙忙地把几张人民币塞到了“大光头”手中,向来的方向挥了挥手。
“那我们可不管你们啦......”三人调转车头,三道光柱驶入了棉花地中间那条逼仄的小路。
四周顿时暗了下来,过了一会呂邵的眼睛才适应过来,他打量着这堵矮墙,墙体斑驳不堪,杂乱的枯藤像一张铁丝网一样紧紧箍在墙体上,缝隙间裸露的红砖像是被铁网勒出血的皮肉。
“走吧!”阿凯招呼着两个伙伴,阿徐和呂邵迟疑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但是碍于同学情面,只好硬着头皮随着阿凯绕过了矮墙。
墙后面是一小片灌木丛,隔着灌木丛三人看到了一幢老式的平房,像是七八十年代建的,墙体好像刚刚刷新过,但掩盖不了墙根多处裂缝,四扇铁窗紧闭着,中间一扇铁门已经锈迹斑斑。
三人走到门前,阿凯转过身对呂邵说:“终于到啦,这就是我舅舅家。”顿了顿又说道:“我舅舅可能不在家,你手机借我打个电话。”
呂邵是班上唯数不多的大一就买了手机的,在平日里呂邵一定会潇洒地掏出来借给对方,但是现在在这个陌生而偏远的环境里他在心理说了一百个不愿意,他继续犹豫着。
阿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催促道:“哎,打完就还你,别婆婆妈妈的,我舅舅肯定给我们买菜去了。”呂邵犹豫了一下,打开书包掏出了手机,递给了阿凯,他能感觉到手心都是汗。
阿凯满意地接过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三下对方就挂掉了,突然前方的铁门“咯吱咯吱”响起,是门栅卸落的声音,随后门“咣”一声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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