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武志红的《巨婴国》,一个网友说,多年前她去菜市场买桃子,回家打开一看,惊呆了,明明她挑的是鲜美的大桃子,打开看到的却全部是黑乎乎的烂桃子。她大哭,觉得全世界都变得黑暗了,要崩塌了。
有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我突然想起,离开北京之前,我也曾经这样大哭过一场,那时也觉得,全世界一片黑暗,天都要塌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一天,我去取出国需要的公证书,因为少带了一个证件,对方不把公证书给我。公证书是先生办的,也是他让我来取的,但他却忘了告诉我需要带哪些证件。我觉得无比委屈,把所有的怒火都发向他,我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大喊大叫,恨不能当面给他两拳,差点儿就把手机给摔了。没有什么能平息我的怒火,我说不下去了,挂了电话,站在路边嚎啕大哭。我想当时自己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泼妇,面目可憎。
我讨厌那样的自己,可是那一刻,仿佛有一种力量点爆了我,越是我觉得不能做的事情,那一刻我越是要去做。
其实第二天再跑一趟,又算多大的事情?可我就是不能接受,我只觉得没有按我的计划取到公证书,我的世界就坍塌了,完蛋了。而且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连取公证书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我还能做好什么?愤怒、自责、绝望,假如眼泪可以毁灭,我恨不得跟这个世界一起就此毁灭。
直到哭不动了,我才停下来。我知道自己要回家,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的脑子也不听使唤,不能作任何思考。我凭惯性走进地铁站,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具行尸走肉,心根本不在身体里!
二
那段时间,我状态特别不好。
持续失眠。最严重的时候,一个晚上大概只能睡三个小时,晚上一点还睡不着,早上三四点就醒。好不容易睡着,一点点响动就能把我惊醒,然后我就张着耳朵,不停搜寻深夜的响动。常常是睁着眼睛等天亮。人觉得很累很累,瞌睡虫却不知道去了哪儿。有时候白天明明觉得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以为总该睡上一觉了吧,一睁眼,却不过一刻钟。一边累得要命,一边却停不下来。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不敢放松,也放松不下来。
有一阵子,恰好先生去英国出差三周,只有我和孩子在家。因为我神经紧张,孩子大概也捕捉到了,常常晚上很晚还不睡觉,我每天哄她哄得心力交瘁。好不容易睡着,半夜她又要起来喝水上厕所,一折腾,我就更睡不着了。那段时间,每天都是数着时间在过日子。
易怒。特别容易被激怒,一点就着,特别是对身边最亲近的人。对孩子还能克制,我还知道在她面前要控制自己的脾气,先生却是最大的受害者。只要他跟我观点不一致,或者理解错了我的话,我就想吵架,而且口不择言,什么话狠说什么。比如压缩袋没买好,他随口说了一句,我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一个人去美国吧。他不告诉我美国那边的情况,我抱怨他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做准备;他告诉我美国那边的情况,我却讽刺他得意。为了安慰我,他说也许去了美国我的状态会变好,说不定我都舍不得回来了。我一听又爆了:我怎么可能不回来?我英语不好,去了又没有工作,什么都靠你,哪天被你卖了都不知道!我就像一只刺猬,紧紧裹住自己,时不时刺他一下。
多疑。总觉得别人对我有意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总在想象别人在背后怎样评价我、议论我,我又为这些我自己想出来的评论和议论而愤怒不已。我的脑子里满是别人的眼睛在盯着我,满是别人的声音在嗡嗡嗡地说我。
挫败。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好,工作没干好,孩子没有教养好,跟先生的关系也没处理好,家里没有收拾好,身材也没锻炼好。一无是处,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记忆力变差。经常拿着一个东西去找这个东西,前一秒还在说自己要做什么,下一秒就想不起刚才说了什么。每天要做的事情必须记在备忘录里,否则一定忘。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连银行卡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不记得放在那儿了。
无法集中注意力。总是在走神,做着做着事情,思绪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思维像是一盘散沙,怎么也聚集不起来。经常发呆。看稿子看书都会串行,对一个工作了近九年的编辑来说,这真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三
朋友知道了,都安慰我,说是不是因为要去美国了,对那边的生活充满未知,所以很焦虑?
焦虑肯定是有的,却不全是因为要去美国。在得知要出国之前,早在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就有些不对劲了。开始睡不着,也提不起精神,总觉得有一种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时刚到一家图书公司上班,两个多月了,连一本书的影子都没弄出来。拿到的稿子都是散文,要自己编目,做标题,但无论是历史的,还是女性的,甚至是讲《红楼梦》的,我都完全没有感觉,连一个目录都做不出来,一本书的框架都没有。工作九年,我觉得我连一个初入编辑行的小姑娘都不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跟文字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虽然没有很像样的作品,但调理文字的技巧总是懂得一些的,怎么可能连一个目录都编不出来呢?
领导批评我不用心。那时还很不服气,现在知道,我不是不用心,而是根本没心可用,因为心不在我的身体里。
从一开始,我对这份工作就是疏离的。
去年11月,有朋友问我,他们那里招不坐班的编辑,每周只需要去两天,其他三天在家办公,而且因为我要接孩子,需要坐班的这两天还可以早走,问我愿不愿意去。
那时我已经待了在家半年。离开前一家单位后,因为一直找不到可以兼顾接送孩子的工作,我又舍不得把孩子交给别人,所以就没有上班,只在家做点儿零碎的文字活。
这根“橄榄枝”伸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跟我说,这是多好的机会啊,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就很难找到这样合适的工作了。确实也是,现在不坐班的编辑工作越来越少,而且还允许我四点就走,赶得上五点钟接孩子。像这样灵活的时间安排,真的是很难再找到第二家。
但我的心却很抵触。因为这家公司做的书,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平时我也不看那些作者的文字。那时我的兴趣在儿童教育上,看过了《不能错过的英语启蒙——中国孩子的英语路线图》,我深受刺激,我想找一找,关于儿童识字,我们有什么方法,对于早期阅读,我们又有哪些研究。
可是我有兴趣的事情无法变现,而眼前的这份工作,错过了可能就没有了。犹豫再三,尽管心里无比抵触,我却最终决定接受这份工作。就像朋友所劝我的,它就是一份工作而已,糊口的家伙,不喜欢可以不动心啊,按部就班地做就好。
我也以为,我不求做得很好,过得去总是可以的吧。然而我低估了我内心的固执,对于我喜欢做的事情,没有报酬我也会全力以赴;但对于我不喜欢的事情,我就完全找不到做的动力。
我以为关闭自己的心,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就可以应付这份工作。可毕竟是跟文字打交道,不是流水线,文字对我又是表达、沟通的重要渠道。我只觉得越来越分裂,越来越痛苦。我的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坚持吧!总不能不遂自己的心就放弃,那样会有更重的挫败感。可我的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说:放弃吧!不是你喜欢的,你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这两个声音总在打架,每一个都想说服对方。
而我就在它们的交战中一天天变得不好起来。
最严重的时候,每次下班坐上从国贸回通州的公交车,脑子里就不停地出现两个意象:一个是弹簧不停被拉长,拉长……然后回不去了;另一个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怎么拼也拼不起来了。
四
以我粗浅的心理学知识,我觉得这像是抑郁症状。我用伯恩斯抑郁量表测了一下,除了自杀的念头我暂时没有,其他基本都符合。
我选择了辞职。再耗下去,我只怕会疯掉。
走的时候,知情的同事说:感觉你把所有的气力都用在说服自己上了,内耗太严重,根本没有精力来做事情。
连旁观者都感受到了。
我却不愿意面对抑郁症状。那时因为睡眠问题,我已经在找中医治疗了。在所有这些问题里,我最最在意的就是睡眠问题,我想只要能让我睡好,其他问题都会逐渐好起来的。
身边有学心理学的朋友劝我,还是去看一下,确诊是不是抑郁症,这样自己心里也更有数,这个时候,做减法就是帮助。
考虑到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出国,我也不能确定,走之前一定能解决睡眠问题,我听从朋友的劝告,去北医六院做了一下检查。结果显示:轻度抑郁。医生给我开了一种抗抑郁的药,我对这类药有本能的警惕,但仍然拿了。万一到了美国,情况更糟糕,一时又找不到可靠的医生呢?就当备用吧。
五
还好,这个药后来并没有用上。
来到美国后,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情况反而一天天好起来了。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来倒时差,时差倒过来后,睡眠也奇迹般恢复到了8个小时,而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最多才能睡6个小时。
后来我常常说,瞌睡虫是个矫情的小东西,当它来的时候你不搭理它,以后你再想要它来,它就赌气了,不来了。
我就是这样。最初睡眠会变差,就是因为一再拖延睡觉的时间。因为白天做的事情心很抗拒,又不得不做,晚上就想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情补偿一下,白天的痛苦有多深,晚上想平复的时间就有多长。有时候明明一个呵欠接一个呵欠,却总是不肯睡觉,总想等等再睡。身体发出睡觉的指令我不搭理它,慢慢它就不再发出睡觉的指令了。
时差倒过来后,我就特别注意保护自己的睡意。一旦感觉犯困,再重要的事情都放下,睡觉为大。
如我所料,当睡眠恢复以后,其他症状也都逐渐开始恢复。慢慢地,我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别人的声音了,也不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了;慢慢地,我也不再自己跟自己打架,不再有一个自我总要攻击另一个自我了;慢慢地,我能够集中注意力做事情了,我也很享受做事投入的感觉;慢慢地,我也不那么易怒了,很多话很多事自动就开得开,连先生都说我脾气怎么变好了。
但我并没有做什么。那会儿刚到美国,不会开车,英语又不好,认识的中国人又不多,成天待在家里,做家务,陪孩子,看云,发呆。可就是这样的“宅”,对我却是一种疗愈。因为认识的人少,没有人际交往的压力;又因为语言障碍,屏蔽了许多信息;于是,我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重新学习与自己相处。
我也曾经怀疑过,这样下去会不会自闭。那时偶尔跟国内的朋友联系,大家都跟我说,要多跟当地的华人交往,要尽快适应当地的生活。我知道这些话都是对的,但我那时却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我觉得这样“宅”着很舒服。有一次我还跟一个朋友讲,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社交障碍,怎么总是不想见人呢;可我也没有太在意,既然自己觉得舒服,那就按这样的方式生活吧。
而度过了这个阶段之后,我就自动没有“宅”在家里的念头。
后来听徐文兵讲《黄帝内经》,讲到“恬淡虚无”四个字,他说“恬”,就是指人或动物受伤了,独自舔自己的伤口。我想我那时那么喜欢“宅”在家里,就是要舔自己的伤口,虽然这个伤口我看不见。谁受伤后,是把伤口暴露在外面来愈合的呢?心理的伤口也一样。
如果说,我做了什么促进了自愈的话,我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阅读。因为无所事事,又不能总是发呆,有时候我也看会儿书。我看了蒋勋讲唐诗宋词的书。之所以会选他的书,完全是偶然在kindle上翻到了,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想过看这些书能让自己状态变好。
我知道蒋勋常因一些史实细节上的出入而遭人诟病,但我真的觉得他懂得欣赏美、表达美,他能把一些我们有感觉但说不出究竟的东西说明白。看了他的讲解,再读那些唐诗宋词,突然就有了一种开阔的感觉。时间虽然跨越了千年,但人的情感其实并没有太多改变。那一刻,我仿佛穿越了时间的长河,与那些诗人词人们有了一种连接。
而这,也解开了我多年的心结。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一直很疑惑,读中文系的研究生意义何在?我的工作、我的生活,都似乎跟那三年没有关系。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今天,我还能够感受一个古人的情感,在他们的作品里滋养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中文之于我的意义。
六
唯一没有恢复的,就是精力。
直到现在,我仍然常常觉得累。有时候中午不睡午觉,下午我就觉得很难熬。我也不能在晚上写作,否则一定失眠。也许心里还有一些刺,需要等待机缘去拔出。
但我知道爱惜自己。累了就休息,精力不济就不要贪心,尽量给生活做减法。
我也知道尊重自己的感受,不轻易否定它,更不能攻击它。有一些话,看起来再漂亮再有道理,我也要问问自己心里的感受。
就这样,虽然有时也会遇到麻烦,有时也着急,也焦虑,也生气,但总算是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内心,再没有整个儿地坍塌过、崩溃过。
现在回过头去看这一段经历,我觉得庆幸:幸好是失眠和轻度抑郁,而不是其他什么更严重的病,给了我提醒,让我重新看见自己的心,并有机会调整自己的生活。
我特别想说,心在自己的身体里的感觉真好。
作者说
HI!我是罗环环,一个6岁女孩的妈妈。
现居美国,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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