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乙鸢,我们仍然不愠不火地发展着,在确立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以后,我们之间好像也没什么改变,唯一改变的是,她每次出门都会牵着我的手。我不再抗拒,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偶尔我也会主动牵她的手。谈恋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是应该像火一样的热烈,还是有别样的浪漫,我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也没有刻意去制造什么。是我太过愚钝还是太过懒惰,我总是觉得就这样挺好的。生命已经给了我太多,没想到我还能从除了母亲以外的人那里得到爱,这对于我已经是奢求。我习惯了每天和她在一起,我甚至已经无法回忆我曾经一个人的生活,就像在整理衣柜的时候,冬天总是想象不出夏天的炎热,夏天又想象不出冬天的寒冷,虽然都经历过,但要让经历在回忆中重温那个场景,却发现已丧失了原来最真实的感觉。我们在一起,没有浪漫的情书,没有大起大落的心情,但我却能感受到胡兰成与张爱玲结婚时曾说的“世事安稳,岁月静好”。不知道她和我是否有一样的感受,或者她对我木讷的情感已经失去信心。
我仍然经常去她的工作室一坐一整天,读读书,看看她雕刻,我们聊聊天。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容易沉默也容易兴奋,喜欢和我分享她的发现、她看到的一些观点。时间宁静而美好,我们就像一对老夫老妻过着退休后的慢生活。我在她的影响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喋喋不休地开始含糊不清地表达自己。她那时很高兴,我也满意这样的状态。
有次雕刻完,我们准备一起出去吃饭。那是正好是秋天,校园里的枫树都染上了红色,她捡起一片枫叶问我,“你知道枫叶为什么是红的吗?”
“不就是因为叶绿素被冷死了,花青素不怕冷然后就坚强地活下来了吗?”我淡淡地回道。
“你们理科生,怎么能把生活过得那么干燥,连水分都没有了,听听背后的故事吧,”她转朝我微微一笑,“枫叶之所以是红的,那是蚩尤的血染成的。阪泉之战听过吧,从地理位置上来看,黄帝的有熊氏部落是夹在炎帝的神农氏部落和蚩尤的九黎部落之间的,后来有熊氏先发制人,打败了神农氏以后,联合炎帝一起打击蚩尤,也就是后面有名的逐鹿之战。”
“为什么黄帝的部落叫有熊氏?”
“是图腾吧,古书上还记载着‘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雕、鶡、鹰、鸢为旗帜’呢,你真相信是两个部落像马戏团一样带着那么多动物上场?”
“你怎么背那么熟?”
“我平常雕刻作品累了的时候会随便翻翻,工作室里面有一部袁珂先生讲中国神话传说的书,看多了自然记得,而且它还说以‘鸢为旗帜’,你对和自己同名的东西不会很敏感吗?”
“嗯,接着讲吧。”
“战争之初,蚩尤凭借着良好的武器和勇猛的士兵,连连取胜。黄帝请来应龙和其它奇怪的猛兽助战,蚩尤请风伯、雨师相助,黄帝呼唤长翅膀的应龙畜水,以便淹没蚩尤军队,一时风雨大作,后来是突然降了个玄女作法,希望借助自然力征服对方,最后当然是黄帝胜咯。蚩尤带上枷锁,然后被处死。黄帝因为害怕蚩尤死后作乱,将他的头和身子分别葬在相距遥远的两个地方。蚩尤戴过的枷锁被扔在荒山上,化成了一片枫林,每一片血红的枫叶,都是蚩尤的斑斑血迹。”她意犹未尽地讲着,“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后来,黄帝受到了许多部落的支持,渐渐成为所有部落的首领。”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我之前看到一本书里面说,苗族还有崇拜枫木的民俗,有70%-80%的苗族人家中的顶梁柱都是枫木制成,甚至以枫木为图腾。这个风俗可能真与蚩尤有关。”
“对,蚩尤不仅是苗族的祖先,同样是汉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的人文始祖,蚩尤应称为中华民族共同的人文始祖。蚩尤作为九黎部族的首领,率领他的部族子民,最早地进入了定居的农耕文明时代,这样一位伟大的历史人物,把蚩尤列为中华始祖,才是客观公正的评价嘛。”
“历史总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很多时候我们的聊天,都是她在说,我在听,我太沉默了,虽然我已经比以前好了很多。她总是有讲不尽的故事,她常常会眯着眼睛看太阳,告诉我那叫“见缝插针”,布朗族的神话里面就说到太阳刺眼睛的故事,她说,“那是因为太阳是个刚过门的媳妇,特别容易害羞,天神给了她一包针,谁偷看她,就用针刺她的眼睛。”
“那是太阳见缝插针,又不是你见缝插针,我还以为你会煮锅心灵鸡汤,告诉我说要‘见时间之缝,插学习之针’呢。况且,太阳代表的不都是阳,是男性吗,怎么突然冒出个新媳妇?你愉快地改编了一下?”
“才不呢,这有据可查。的确很多民族的神话都是把太阳作为男性的代表,而且太阳和月亮的关系要么是夫妻,要么是兄妹,或者也有说是同志的,当然不是你想的那个同志,而是一起并肩作战,追击黑暗的战士。心灵鸡汤给饿了的人喝才有味道,对于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喝鸡汤还不如喝露水。”
“果然了解我,但并没有高洁到自比蝉。”
她似乎接不上话了,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个尴尬的空白,我知道,我永远都是一个话题终结者。
和以前相比,我在那个时期已经说完了一生的话。
我仍然和以前一样对待数学,数学也以同样的方式回报我,冷战了这些年,谁也没有和解。我踉踉跄跄地走在这条崎岖而艰难的路上,却不再心生怨恨,因为恨不动了。偶尔我也努力地去听听课,但多数时候就是看书和发呆,数学给了我很多灵感,我存在于课堂,却让思维信马由缰。有时真是应该感谢数学课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让我的思想自由自在。乙鸢有时候会去和我一起听课,虽然听不懂,但却装作是一副很懂的样子,我想老师或许会很喜欢这个外来的“捧场王”吧,她的表情那么逼真。
但她总是只有一节课的电量,硬撑了一节课之后也掩不住昏昏欲睡的冲动。我从不喊她,我喜欢看她的睫毛扑闪扑闪地直到上下的睫毛重合在一起,喜欢看她对自己的瞌睡无可奈何的表情,我还喜欢看她想努力清醒过来却越睡越沉的样子,像一个定力不深的小沙弥,在晨钟暮鼓的严肃气氛中渐入睡眠佳境,看着她总是有种忍不住的怜爱。有次见她又进入了这样朦胧的境地,手却还在不停歇地写着什么,我以为她是在抄笔记,瞬间佩服她的用功。就这样支撑了很久之后,她终于体力不支趴倒在了笔记本上。我好奇地拉过来看看她抄了些啥,结果看到了一篇睡眼惺忪而又可爱的文字,着实让人忍俊不禁。我给她取加了个标题《醉在打盹》。
上课打盹真是一个神奇的境界,刚才还凸显在黑板上一个个独立的字,此时逐渐模糊,越来越轻,越来越淡。而一行行的板书像雾一样弥漫开,黑板上白茫茫地淹了一大片。像远处的一幅山水画,隐约能看到画家精心布置的群峰,愈想看清,愈是发现浓雾蒸腾了满满的画布。
耳中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是一只手,将偷偷溜进耳朵的话语一丝一缕地轻轻拉出。生怕是弄疼了耳朵,缓缓的,痒痒的,直到所有丝絮般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世界安静了。
听觉睡了,连抄笔记的手也敏锐地发现了大脑开始消极怠工,于是公然在眼皮下鬼画桃符、为非作歹,兴奋地在作业纸上跑跑跳跳,这儿长长地拉一笔,又跑到另外一行狠狠地描上几个点,玩累了索性就停下来,站在纸上一动不动,恶作剧似的等着墨迹凝成一朵大大的花。像刚刚放假的孩子,满世界的自由时光。
睡梦中的大脑睡不踏实,醒来咂咂嘴,吓坏了玩忽职守的握笔的手,急忙抄几行笔记,补两个图形。大脑慵懒地扫了一眼,又满意地睡了。一番惊心动魄的督察与反督察之后,惊魂甫定的手认真工作起来,但却玩性不改,干脆换一个玩法,继续乐活主义。这时候笔端依然掉出字来,却歪歪扭扭横了一排。像喝醉酒的小人,完全不顾所谓的方方正正,横平竖直。笔画与笔画之间连在一起,这个字的小手搭在另一个字的肩上,而另一个的小脚又紧紧地勾住了前一个字。又像是一群春游的孩子,手挽手唱着歌欢快地跑着。
努力眨巴眨巴眼睛,挺了挺腰背,换一个坐姿,清醒了一阵之后,瞌睡又像潮水般涌来。看看周围的人,有的正襟危坐专心听课,有的固然坐得笔直脑袋却左摇右晃梦境徜徉。试过诸多醒瞌睡妙方,咖啡、浓茶、小零食,但都无功而返,短暂地清醒之后又回到听不到、看不清的混沌境界,我的上课不失眠。
神游了一节课,铃声骤响,梦中的一切烟消云散,唯余笔记本还残留着梦境的味道。看着笔记本上织毛衣似的一行行打下去却掉针漏针的字迹,暗自觉得好笑。
打盹像是饮者的一场小醉,兀然而醉,豁尔而醒。突然间地获得一种“无思无虑,其乐陶陶”的境界。像刘伶一样,“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然后逍遥自在地摇晃于自我想象中,在半梦半醒中撞见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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