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知道,慢性子和内向一样,是特别糟糕的性格品质。只内向,还能说这孩子文静,内向又慢性子,就是迂了,呆不拉几,不灵光。
比如学校开放日演出,你不冲过去抢前几排,就是怂,你爸妈会一巴掌招呼上后脑勺,说人家小孩都往前冲,就你往后躲。
当时我就特别纳闷,为啥非得跑得和丧尸围城一样,后来想明白了,以小见大,这体现了你没有勇往直前更高更快更强的拼搏精神。
再比如,小学轮流值日,最怕你想骑着笤帚和同学一起cos哈利波特,结果一抬头发现你妈就站在后门口,气得像个冒了烟的伏地魔。由于你的磨叽,你妈从此成了志愿清洁工,一度传为校园佳话。
二年级,我拍着胸脯和我妈保证,妈,我长大了,能自己回家。学校到家走路也就十来分钟,那个年代,大家都穷,偷孩子还没形成规模产业,不愁安全问题。
可家里最头痛的是我的速度,明明生肖属耗子,应该比猫灵活,实际爬得比王八还慢。最后爸妈一致认为,这小孩太能磨叽了,一顿德智体美孔孟老庄的思想教育。
其实我真不是磨叽,那是热爱生活。
自从独自回家以后,我就找到了人生三大乐趣:看云,看鸟屎,看流浪汉。
学校对过是个交通银行,在一排破烂不齐的店面里显得格外神圣,经常有印着金盾护卫几个大字的依维柯停在门口,下来几个虎背熊腰全副武装神似黑衣版忍者神龟的保镖。
银行门口有片空地,视野开阔,我喜欢站在那里看云,看它变成狮子狗、熊瞎子、小脑斧、大福蝶。
人行道边上是长长的砖墙,墙那头是小区,走十来米能看到一个异常突出的独栋小楼,楼顶围着网,里头养了几十只鸽子。
每周一升旗仪式,总有鸽子在旗杆顶上绕圈儿,后来我从电视上看到天安门广场升旗结束也放鸽子,顿时对养鸽子的大爷肃然起敬。
大爷家的鸽子喜欢乱扑棱,还喜欢霸占墙根,人行道上全是鸟屎,白的白,黄的黄,灰的灰。大家都会绕开,但我就喜欢研究鸟屎,我相信鸟屎也是有灵魂的,它们往往能勾勒出抽象派画作,像狮子狗、熊瞎子、小脑斧、大福蝶。
有一次我正在研究鸟屎,脑门上方炸起“代笔”“霍史尼玛”一连串南京话经典骂街,中气十足,自带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音效,一个杀马特少年从身边窜过,带起一阵风,手里捧着一只胖乎乎傻愣愣的鸽子。
我也愣了,抬头,果然见大爷挥舞着鸡毛掸子在楼顶上蹿下跳,急得飙出了“呔”的假声男高音,拖鞋划出一道凄凉的抛物线。
在那之后,大爷就搬着板凳坐在窗户口人工监控,一有人靠近鸽子就叽哩哇啦地嚎,从此我失去了研究鸟屎的机会,很忧伤。
流浪汉是在离家二百米小网吧门口碰见的,头发胡子花白,有苍蝇在脸边上嗡嗡嗡地飞,身子歪着,面前有个小破碗。
那年我刚入少先队,脖子上挂着鲜红的红领巾,颇有新时代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思想觉悟,一回家就从小猪存钱罐里倒出来一堆钢镚,扒拉出两分和五分。
第二天,雄赳赳气昂昂地地把一个两分放到流浪汉面前的碗里,连着放了三天,第四天消费升级放了一个五分。第五天,流浪汉绝望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想想万分后悔,两分五分都绝版了,身价倍增,我就该给一毛。
痛失两大乐趣让我一度萎靡不振,回家时间大大缩短,爸妈欣喜万分,奖励我每天可以多看半小时飞天小女警。
可我骨子里毕竟充满了好奇心和求知欲,终于有一天,困扰我数年的人生难题出现了。
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公交站台旁边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盒子。绿底白字,投币一元即得安全套。
在我的认知里,投币即得的东西只有南京商场摇玩具蛋的游戏机,这是个什么玩意?
经我多次观察,总有年轻的小哥扭扭捏捏地站在绿盒子边上四处张望,看没人注意,投币,拿东西,拔腿就跑。
我琢磨多日终于恍然大悟,这一定是个特殊环保编织袋,国家大力发展清洁能源,这么绿肯定是环保标志。
正因为我观察细致不急不躁,在画画兴趣班屡次出彩,我尤其喜欢油画,想画出厚重与质感就要一层一层地压色,得慢。
第一次下定决心痛改慢性子,是在高一。那时候我的智商处于山顶洞人掉线时期,次次和班上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争夺倒数排位。
某天风轻云淡,心情大好,翻开周记本傻眼了,老班留下一排鲜红的评语:慢!什么都慢,讲话慢!
字数越少事情越大,于是我火速制定了代号为“疾风”的作战计划。
比如,拉完屎再上学,好学生,就是用别人拉屎的时间学习,茅厕不平,何以平天下,屎都拉不快,进步怎么快?
再比如,用绕口令的语感练习英语,终于修炼到了不卡壳只嘴瓢的水平,正经话都不会说了。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肥宅的,老班眼里的微胖,肯定和我眼里的不一样。
自从被说动作慢后,每次英语听写我都如临大敌,话音刚落,唰唰唰一通狂写,次次前几名抬起傲娇的头颅,湿漉漉如小鹿斑比的眼睛死死追随着老班——看我看我,我写完啦,很快哦,是不是超棒棒的。
终于有一天,老班回应了,微微一笑很倾城:“老看我的人都是心虚,不会就算了别搞小动作。”
所以十几岁,我就懂得了舔狗的卑微。
2011年正是我们学校起势的年份,在洲洲校长的带领下全员狼人,成功干掉了代号恐龙园的四大名校,跻身市区第一梯队。
随后,我校又凭一己之力抗衡以素质教育为傲的其他名校,带火全员补课的高中文化,史称“蓝天园县中那年那月那些天不得不说的故事”。
作为一位狼人,我绝不能轻易被打倒,为了前途的光明,为了组织的奋进,为了以后能在课间随心所欲地上厕所,我必须征服老班。
机会总是来得突如其然,期中考试老班监考生物,由于区里统一命题,成绩影响学校排名,意义重大。
试卷不难,心里大喜,决心速战速决给老班留下一个风卷残云、挥斥方遒的狼王形象。半小时搞定了所有题目,长舒一口气,得意洋洋地抬头,没错老班一直在玩手机。
小场面,我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开始检查答案。
一遍结束,好像看不出错;两遍结束,怎么还有那么久才交卷;三遍结束,世界好朦胧,凉风好酥服。
事实证明,生活不仅会欺骗你,还会把你一拳打成傻逼。老班惨绿的脸色把睡眼惺忪的我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遮了遮卷子上的拉哈子,老班的脸又绿了几分。
考试结束,二班有个女生考生物睡着的消息迅速扩散。我自知肯定透心凉心飞扬,只想有个好心人告诉我有没有打呼噜——隔壁组有个男生长得不错,别给人留下心理阴影。
那次考试,语数外毫无悬念地跌停,小学科全线飘红,导致了我日后时不时在全班面前被“批斗”,分数相同也上不了红榜,经常被“小学科考得好有屁用”精神洗礼的悲惨命运。
那时候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老班那把名为优缺好坏的标尺,并非是品性素质,而是语数外成绩,所谓说话慢,可能只是她单纯的不爽而已。
既然强迫自己改变节奏很难受,不如接纳本来的样子。
现在,我依然龟毛又磨叽地活着,偶尔会羡慕那些日行千里的大佬们,偶尔也会被煽动,焦虑得不行。
没多大本事,跑不快就算了,还喜欢蹲下来看看蚂蚁。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冲刺还是慢跑,总归会到终点。
有的人早早找到了轨迹,先冲刺再享受,有的人在路上兜了几个圈子,晃悠悠一步一个脚印,谁也别矫情,谁也别看不起谁,不过是两种不同的选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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