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着轮椅进姑妈的佛堂,佛堂像一间暗室,双层窗帘把光线遮得严严实实,北墙前有一长桌,正中一尊瓷菩萨,菩萨前是香炉,一盘苹果,一盆鲜花,两边是莲花烛。姑妈协助我妈点上三支香,对着菩萨拜上三拜,妈妈在菩萨前放上一百元钱,然后默念心愿,“请仙姑医治我的脑梗后遗症,让我左半边的身体能恢复正常。”
姑妈默默地端坐在太师椅上,半闭着眼睛,等候着仙姑附身,等了三五分钟,我听到“嗯嘿,嗯嘿”两声咳嗽声,姑妈轻声说,“她来了”。我妈热切地看着姑妈说,“仙姑,请圣医华陀继续为我针灸,让我早日康复。”姑妈眼睛睁开,面容似乎变得有些陌生,声音也变年轻了。她说,“施主,你的病情比较严重,短时治疗难见效果,你不要着急,只要心诚,坚持治疗下去,就会慢慢好转,马上请华陀为你针灸。”
仙姑站起来,示意我帮母亲脱掉棉袄,她从母亲的头顶开始,一路往下抚摸脖子、左肩、左臂、左背、左腿,直到脚趾,再回过来从头开始,周而复始。一柱香快烧完时。仙姑回坐到太师椅上,半闭眼睛,突然浑身一抖,姑妈轻声说,“她走了”。我看姑妈,神情萎顿,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坐在那里,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两口温开水,缓缓站起来说,“出去吧!”
姑妈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瘦小的个子,微黑的脸,花白的短发,穿一件酱色的棉袄,黑棉裤,黑棉鞋,说话轻声细语。她一生没出过远门,最远也只到过十八里外的鹅镇。她没上过学,不识字,没人教,没人带,怎么就成为仙姑了?
我问母亲,“你真的相信华陀为你针灸?”
母亲不响。
“华陀死了上千年了,难道他一直不投胎?”
母亲不响。
“中风、脑梗的身体康复主要靠锻炼,针灸有辅助作用,但针灸要用针扎在实实在在的穴位上,凭姑妈的手上下抚摸就有用,医院都可以关门了。”
母亲说,“死马当活马医,医院已经没办法了,让仙家试试也没有坏处,万一有用呢?你姑妈也不容易,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服侍那个五十多岁瘫痪的儿子,两人没有收入来源,仅靠低保这点钱,吃药都不够,怎么生活?虽然有三个女儿,但她们的家境也一般,只有端午、中秋、春节等节日来看望她,送点节礼,给点钱,也不多。我们给她钱,她还不肯收,唉!她肯答应做仙姑,也是生活所迫。”
姑妈的儿子叫庄金贵,小名阿贵,和我弟弟同岁,十六岁做了脑瘤切除手术就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姑父在世时,夫妻俩照顾他还不觉吃力,姑父去死后,身体瘦小的姑妈就陷入困境,她背不动儿子上厕所,儿子躺着拉不出,非得上厕所才行。幸好儿子双手有力,在双拐辅助下,她奋力半拖半背地把儿子放上马桶。每上一趟厕所就像一场打仗,有时配合不好,一摔就是两个人,流泪哭泣,然后咬牙再背起来。
姑妈年纪越来越大,阿贵的手力越来越小,而且心脏功能也衰弱下去,眼看他将不久于人世,姑妈便开始在家设佛堂,天天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不久就招惹到了仙姑,夜夜入她的梦,请求借她的身体来人间,答应只要让她附身,她会想办法延长阿贵的寿命。
姑妈知道仙姑附身很伤精神,时间长了会影响身体,而且一旦答应就退不掉,会受制于仙姑。她找我妈探讨怎么办?我妈知道阿贵是她的命根子,为了阿贵她可以连命都不要,何况是仙附身。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想找个人倾听而已。我妈就做她的忠实听众,随声附和几句。
姑妈成仙姑的消息,是我妈散布出去的。别人开始相信她是因为阿贵。阿贵被医院拒收后,人们都以为阿贵要死了,他的三个姐姐也都有赶回了家,姑妈天天让仙姑上身,天天帮阿贵从头到脚抚摸按摩,十天以后,阿贵奇迹般地好转了,说话的声音都响了,脸色也好看了。当地村民开始相信仙姑,一传十,十传百,仙姑的名声慢慢就起来了,姑妈的收入也多了起来。
阿贵小时候是个正常男孩,上小学,读初中,一直到十六岁。那年春季期中考试,他说头痛,姑妈以为他是怕考试故意装病,没有在意。头痛持续大约一周,他开始呕吐,路都走不动了,这才着急着送医院。乡镇医院不接受,县医院不接收,送到常州人民医院,诊断为脑瘤,手术后就瘫痪了。自从姑妈成了仙姑,他念的经也可以卖钱,还可以协助仙姑做佛事,觉得自己也成了有用的人。
转眼春节到了,姑妈家三个女儿来我家给舅舅、舅妈拜年,聊天,说着闲话,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起因是小女儿美芳提出回娘家照顾弟弟,同时管理她的佛堂收入。大女儿美英不乐意了,气愤地说,“管理佛堂轮不到你,说得好听,照顾弟弟,你早干嘛去了,看到妈做仙姑收入不错眼红了,想来占一份,妄想。”二女美芬咐和着美英说,“我们都是妈的女儿,要么妈自己管,要么我们轮流管,一月一轮,交给你管,相得美。”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让,越吵越凶,我爸听不下去了大声喝止她们,“你们真是不像话,你妈背不动阿贵时都假装看不见,看见你妈佛堂收入不错就要分一羹,有你们这样做女儿的吗?真是慈母多败儿,只怪你妈待你们太好。佛堂的收入你们谁也别想沾,由阿贵打理,他腿不好,脑子够用。”
母亲的身体没有起色,终于对华陀针灸失去了信心,她转而折腾我爸,一会儿唤他帮按摩,一会儿要他抱着学走路,爸爸实在是吃不消,让我推母亲去姑妈家散散心。
春天的田野像泼墨的画卷,大片的青青的麦苗肆意铺展,一块一块油菜花金黄耀眼,蜜蜂飞舞,路边的蚕豆棵子上结出了豆荚,轻风和煦。姑妈家已经变了模样,堂屋粉刷一新,铺设了地砖,增添了四张长条拉凳,进门处有了一台饮水机,有几个人坐在那里喝茶等候。中间加了隔断,后面是一张医疗病床,阿贵躺在上面,旁边有张办公桌,三张方凳,美英、美芬、美芳坐在那里折元宝。
美芳看到我们进门,站了起来让座,热情地招呼,“舅妈,你有好久没来了,好点没?”
“还那样,你们忙什么呢?”
“我妈名气响了,信她的人多了,预约要做佛事的人家也多了,我妈忙不过来,我们三姐妹商量了一下,干脆一条龙服务。仙姑找出人家遭祸的原因,指点消灾的办法,人家会要求做场佛事消灾避难,我们三姐妹就具体操办。舅妈,我们都是自己人,不瞒你说,人家请香只给一、二百元钱,而做佛事一场肯付三、五千元,我们有了这个门路,我妈的养老和弟弟的看病就不愁了。”
我妈忧虑地看着她们说,“事到是好事,就怕会坏了你妈的名声,人家会说,仙姑钻到钱眼里去了。”
美英说,“人活世上还怕被人说,谁不在背后说人家,哪个背后不被人说,我们不偷不抢,光明正大,不怕被人说,我妈也同意,看到我们能赚钱,她也高兴。”
我妈有点尴尬,不吱声。我说,“蛮好的,寺庙还赚信徒的香火钱呢,仙姑赚钱也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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