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和母亲逗着小黑在说话,邦叔捂着右手走了进来。
我问他怎么了。邦叔苦笑着说手被狗咬了,流了好多血。
他家的狗是我家小黑的同胞兄弟,有小黑以及小黑妈妈一样的乌黑浓密的毛发,粗壮的短腿、小眼睛和大耳朵。在我们看来是特别聪明懂事的小狗,怎么可能会咬主人?
邦叔无奈地摇着头说,狗吃老鼠药了。他掰开小狗的嘴喂肥皂水去毒,狗嘴巴一张一合,就在他的食指留下了一个深深牙印。
我们一边劝邦叔去医院打针,一边担心小狗的安危。邦叔说自己把伤口上的血都挤出来了,不碍事。五哥二话不说,拿起桌面上的车钥匙,不容置疑地说:“走,到医院打针去。”
五哥和邦叔走后,坐在摇椅上的母亲喃喃低语:“我知道那女人狠心,但没想到会这么狠心,连只小狗都不放过。我不该答应送他小狗。”
邦叔一直想养狗,可他那五大三粗的老婆死活不答应。这次邦叔见我家老黑生了四只可爱的小狗,同样壮实乖巧,就忍不住开口向我母亲要。母亲想着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家里也养不了四只,就给邦叔和住邦叔隔壁的阿楠各送了一只。还有一只让老黑带回了老家,第四只就是留在我家的小黑。
邦叔刚把小狗领回家,邦婶就和他吵翻天了。狮吼般的声响划破寂静夜空,整座厂家属楼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其实没有小狗之前,这样的声音隔三差五就会响起,像防空预报一样呼啸而来。邦叔只会闷葫芦,对她一点辙都没有。
平日里,大家不敢惹邦婶,也不敢和邦叔多说话,特别是女人。不管是李家的女儿,还是张家的媳妇,也不论是谁有事没事,只要和邦叔多说几句,都会被她怀疑,继而成为她咒骂的对象。
她可以双手插腰,站在楼下扯开嗓门大骂一天,从人家祖宗八代骂起,连带猫狗都不放过。
被骂的女人也有厉害的。她们跳出来指着她鼻子说:“你是对自己多没信心呀!要如此看着自家男人!你家男人长得不帅,还没钱,谁会稀罕他?”
邦婶压根不接对方的话,只管捡最难听的话扔过去,像扔一颗颗手榴弹,把对方炸得一塌糊涂。
最终那些女人都败下阵来。她们有的躲回了家,有的被她拉扯着头发,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直到别人家的男人忍无可忍地拿着菜刀冲出来,才告一段落。
邦叔偶尔也会喝酒后出来,喊她别再给他丢脸了。她看着满脸通红,眼珠子瞪得快要出来的男人,大声喊:“喝不死你!今天就骂到这,回家我再收拾你!”
最后不知他们谁收拾谁,反正几十年就这么吵吵闹闹过来了。
邦叔说他想过离婚,但不忍心让孩子从小没有爹或妈在身边。如今孩子已成家另过,他鼓起勇气跟孩子商量离婚的事。两个孩子没当回事,笑着说:“现在都一把年纪,还离什么婚?几十年都忍了,不差再忍几十年。”
现在的邦叔百无聊赖,他老婆去儿子家照顾孙子,三五天才回家查岗一次。没了婆娘的吵闹,邦书觉得生活缺了点什么,浑身不自在。
秋冬季节,邦叔经常眯着眼,扬着皱纹纵横的脸,翘起细长的二郎腿,坐在门前摇椅上晒太阳。谁要是从他家门前路过,被他听到声响,他就会站起来,逮着一个就把憋了几天的话像拧开的自来水倾泻而出。大家避忌他那酸溜溜的悍婆娘,便如避开一滩臭水样匆匆离去。他像架着蜘蛛网一样接着等下一个,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天边扯下红亮的大幕,灰暗的黑夜悄悄走到他跟前,他才进去做饭。
邦叔就这样看着一个个白天从自家门前走过,一个个黑夜来到他床前。
前几天,他听人说我家老黑养的小狗断奶了,就想趁老婆不在家,领养一只小狗打发时间了。他拿着几个自家种的茄子,来敲了我家的门。
母亲向来耳根子软,经不住人家笑脸里的几句好话,就任由邦叔挑一只。小黑个子矮小,自然被挑剩下了。邦叔没看出小黑才是四个当中最聪明的。
今天下午我本想带小黑到河边玩。它高兴得把尾巴摇得像拨浪鼓。可走到厂门口时,它站着不动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再回头看看,突然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任由我怎么喊都不过来。
看得出来,小黑对不常在家的我还有戒备,它怕自己被拐卖了。这点特别像它母亲。
小黑的母亲常年独自待在我乡下老家。几年了,没有陌生人能近得了身,入得了门。它风雨无阻地守在门口,像堵黑墙,硬是没让谁钻了进去。
我的几个哥哥轮流回村喂老黑,每天一次。实在有事抽不开身,就打电话让邻居给些剩饭。老黑长得皮实,一窝就生了小黑兄弟四个。四个都一个色。黑夜里,它们就是直直地站在你面前,你也很难发现它们的存在。即使发现了黑影,也以为是漆黑的物件,全然不当回事。
得了小狗的邦叔,围着小狗兴奋了几天,那黑洞般空落落的心突然被填满了。他给小狗取名为包子。在巷口钉了半个人头高的木板门,不让包子再偷偷跑回我家。还给它准备了一堆香肠和干粮,打算像养儿子一样细心照料,善待包子。
包子到他家的第二天,他婆娘提着几个水果回来。邦叔站在门前远远地看到了,急忙把包子关进自己的房间。包子隔着门板闻到陌生人的气味,不识时务地叫了几声。邦婶听到狗叫,扭头看着邦叔。邦叔嘿嘿笑了两声,闪到房门前站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邦婶用力拉开邦叔,斥责道:“好你个老鬼,我才两天没来,你就反了?”
“老婆,一条小狗,不碍事。”邦叔怯怯的赔着笑。
“不行!”除非我死了!”邦婶推开门看着屋里的包子,不敢往里挪一步。她退到客厅门口,拿起一根木棒递给邦叔。邦叔看着木棒直摇头。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邦叔,举起木棒使劲向包子扔去,包子吓得跳着躲闪,缩到床底下。
邦婶见赶不跑小狗,就坐在地上哭着骂:“我的妈呀!活不成了!死鬼,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还给你洗衣做饭,好好的黄花闺女熬成了老脸,你敢对一只狗崽子比对我还好……”
邦婶哭得像有天大的委屈,让男人觉得真亏欠了她很多,就由着她低一声高一句地骂。
别家要是闹成这样,定闹来许多观众,老老少少的站满一院子。可她再怎么闹,也没人敢去看热闹。不是不好奇,是怕热闹没看成反倒引火上身,怕她像以前那样拿起扫帚或衣架就往观众身上扫,或者指着某个人骂,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现在,无论邦婶怎么折腾吵闹,都只有邦叔一个人面对,没有观众,只有站在远处的听众。他不能像大部分男人那样吵不过就躲开。他要是敢躲,邦婶就跟在他身后闹得更离谱。这让他有被扒光推到太阳底下任人指点的不堪。
大家已经习惯了他家的吵闹。如果吵的内容不新鲜,不刺激,大家就关门闭户,图个耳根清静。如果吵的内容算新奇,有兴趣,就打开门窗,竖起耳朵仔细听,算是给平淡的生活加了佐料。
邦叔试过锁上门,关好窗,想堵住外面的许多耳朵。邦婶都会以最快的方式再打开。她骂自家男人,很大部分是骂给外面人听的。如果关了门窗,没有了听众,哪里能骂得尽兴,更达不到想要的结果。
好男不跟女斗,这是邦叔安慰自己,以及向他人说明自己总让着女人的原因。他任由婆娘撒泼野蛮,自己躲到房间自斟自饮。
那天晚上邦婶把邻居的耳朵都闹累了,还没消停。最后大家熬不住,便关了门窗洗洗睡了。
第二天,包子和阿楠家的小狗一起被关在巷里玩,邦婶去市场回来,打扫屋子,在太阳落山前急忙离开。两只小狗本来还好好的,不久就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满地打滚了。
夜深了,阿楠家的那只小狗没了气息。包子还趴在地上唧唧呻吟,不大的声音在黑暗中揪着人心。
在老家守门的老黑,以及躺在它身边的那只小狗,当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是否依偎着睡在一起?关在我家后院的小黑,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它呜呜地叫着,像是知道兄弟的遭遇。它到处乱撞,一副要冲出去弄个究竟的样子。
我拿着手电筒要出去,被母亲拉住了。母亲铁青着脸,低声说:“别去,救不活了。你看了又该睡不好。”
我没有出去,硬着心肠躺在柔软的床上,让那嚎叫慢慢消失。整个家属楼静了下来,向一个很深的地方沉去,沉去。
黑夜逐渐隐去,晨光熹微,迷糊中的我听到屋外有抓门的声音。我披衣开门,门外什么也没有。正想关门,一个黑乎乎的的影子慢慢扒了进来,仔细一看,竟然是包子。
原来包子被扔到垃圾桶后,吐了堆白沫,活了过来。它在邦叔家死过一次了。
我抱起包子,向后院走去。母亲决定领回包子,不愿它去有老鼠药,不被待见的邦叔家了。小黑有弟兄陪着一起长大,再好不过。
午后,我带着母亲的决定,一步一步朝邦叔家走去,周围的墙是灰暗的,颓败的,像舞台上的幕布在后退,后退。
邦叔家大门敞开,昏暗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桔子散落在地,其中有一个果皮榨开,黄色的汁水向四周喷射,像一朵惨败的黄菊。这显然是有意恶狠狠踩烂的。靠墙摆的实木沙发,以及沙发前的茶几都擦得铮亮,一个白色大瓷碗在屋角泛着幽静的光,碗里有几根鱼骨,想必是包子吃剩的。
邦叔坍塌在摇椅,空洞的眼神望着被雨水浸得如地图的天花板,巨大的凄凉笼罩着四周。
我动了动嘴唇,话被哽在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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