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
小区对面油茶店,老板娘45岁年纪,因那一双腿在街面上鹤立鸡群。其实单论模样她极其普通,岁月的划痕也早已刻在了脸上,唯有那双腿还停留在少年不舍的恋光里。在我看来,老板娘一身光彩全在那修长白嫩、肥瘦相宜、比例诱人的腿上,波光粼粼,它立在那里像泛着柔光的白烛,让人上头,等着人去点火。我想老板娘对自己的优势一定格外清楚,她偏爱热裤和短裙,白色高跟鞋搭配肉丝,红色高跟鞋则配黑丝,穿黑色鞋子就光着腿。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次我都把它假想成了一对象牙,一对象牙雕刻成的艺术品,架在那玻璃橱窗里,供来来往往的人明里暗里地打量观赏。
美需要心机与谋合,能不经意间夺舍。或许吧。不忙的时候,老板娘会搬一张椅子,大大方方坐在店铺门口,如晾晒白云,把最美的部分暴露无遗,翘着二郎腿磕瓜子或者玩手机,左边换右边。不知是脚累了还是习惯,她总会半脱着高跟鞋,用脚尖顶着鞋不掉,悬在半空中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摆动着妩媚的鱼,有男人走过时她会有意无意地整理下衣襟或者拉扯下短裙,动作似水,不着痕迹。说到底她并不花佻,把门户守得很好,从未走光,遇到熟人了她会笑着打招呼,邀请他们留下来坐一坐,客客气气。
但有趣的,街面上的女人对她大多冷淡,带有侦探办案般的狐疑,她们视觉灵敏,这么些年,从未见过她老公有来店里,也从没听她主动提起过,别人问了,只说在家里,于是狐疑变成了警惕,眼睛已是照妖镜。也许一枝花本不该插在乱蓬里,破坏了市井间相安无事的和气。你有的,我们没有,那么有罪的肯定是你。我二娘就曾鄙夷地斥骂二叔没出息,你是去喝油茶还是去灌骚气?那么好看你怎么不搬家里来天天看,在人家面前一天晃个五六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巡警。二叔沉默如杯,喝茶依旧,好的是那碗油茶还是别的,我也说不清。也许,老板娘自己心知肚明,明而不露,对食客都热情,眼带笑意,她配方独特,确实很会做生意。她会站立在灶台前,俯下身子拧煤气阀、点火,托起铁锅,捶打里面的姜和茶叶,熟练地添加香菇、肉末、大蒜一类的配料,任自己背对每一个等待油茶的食客,在等待的间隙里,逡巡她一米七五的身材和格外滉漾的肉体,顺着她捶打的手臂,身子微微起伏匀动,桃色呼之欲出,大腿的肌肉线条也跟着若隐若现,白白净净,是那么的富有弹性,油光滟滟,柔光滟滟,肉色的潮水就决了堤,裹挟了渴望氧气的精蟾。那些男人的眼睛,每一只都像困在泥潭里缺水的鲫鱼,跳跃拍打刁钻热烈,在眼眶里煮水,在眼眶里打转,氧气给了贪恋,沸腾给了自己,分明是锤子和铁钉,只想钉上去,特别的硬。那一刻,他们都露出了猿的尾巴,渴望自己是矛,从直立行走退回匍伏,好准确无比地刺进去。但世俗自有世俗的伟力,每个人有自己心里的那一关,道德的那一关,法律的那一关,让人只是想入非非的想想、幻想、痴想或臆想,真正敢于采取行动的很少,最起码在明面上,保留了那一灶台的安全距离,苟且也好,油腻也罢,看看又不犯法。偶尔,也会有胆子大的食客,趁着老板娘端来油茶放桌上,顺手一带,揩过她的美腿,就着三分手感,添炒米、葱花、香菜入碗,美滋滋地吃下去。不过如此。唉~,其实我明白,即使再粗俗低微不过的男人,也想要振翅高飞的白翅膀,得到的却是掉落地面的灰羽毛,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特别是在经过了十几二十年的平庸琐碎、弃之不行的婚姻里,庸俗和猥琐成了相互利用的安慰剂,谁又比谁高明。但我有时候,还是会感到羞耻,多么悲哀,这么些年,大家只看到老板娘的长腿,从未留意过她的眼睛和心。生活大于戏。
张大爷六十又五,是油茶店食客中的食客,每天都会去那喝上几碗,有时是中午,有时在晚上。他老婆十年前就走了,儿子不在身边,一个人看起来了无牵挂。印象中张大爷国字脸,长了两道浓密的眉,在眉尖那里逸出了几根特别长的眉毛,据说那叫长寿眉。他喝油茶的时候爱开一小瓶劲酒,多点一份花生米,有一回撞见了,还叫我陪他喝几口,是个很和善的老头。一年前,张大爷走了,死在了油茶店里,没走到六十六。我是休假回来,在小区凉亭里看大爷们下象棋,听到他们谈起了才知道这么个消息,大爷们像交换情报,故意做得神秘兮兮,欲言又止,又在你一言他一语的拼凑下,各自还原了案情,附上自己的独家判断,末了做出悲伤的感叹,虚伪又真诚。“唉,可惜啊!”我不知道他们是可惜了张大爷,还是可惜老板娘,在他们讲述的真相里带有不可捉摸的隐晦与暧昧,夹杂了中国人特有的丑事不可外泄的小心谨慎和对死者为大的敬畏,又兼有言之凿凿的断定和道德上的指点,世故得高深莫测。他们自己是被弃置墙角、灭了火光的烟屁股,却不知所谓地嘲弄着另一只烟屁股,矮子里比高子,俗世间的暗潮与丘壑,嘴巴与心量,显尽了卑微的荒唐。
“哪个晓得是真是假?反正,以后哪个还敢去?”这是朱伯讲的版本。那天晚上,张大爷照常去油茶店喝油茶,悠悠闲闲地夹花生呡小酒,舒服得很。老板娘卖油茶不做夜宵,十点上下就打烊了。约摸九点多钟,食客渐稀,老板娘开始收拾灶台,清洗碗筷,寻常的动作在刻意的眼睛里也能成了撩拨,米黄色皮裙下伸露的肉白,似剥开了的鸡蛋,莲之旖旎,亭亭净植,不蔓不枝,百看不厌。“老哥,抓点紧哟,我要休息啦。”张大爷闻言起身,走到老板娘跟前,直刺刺说:“你帮帮我,我给你钱!”“帮什么?”张大爷只是看看自己下面,又看看她,走得更近;老板娘侧脸走开,进了店里放食材的小隔间,张大爷随即跟了进去。
没得半个小时,救护车卷风而来,急刹车停在了油茶店门口,急救员提着箱子就往小隔间里冲,警察也来了,看热闹的越聚越多,不久又来了一批警察,拉起了隔离带;老板娘失魂落魄,佝着身子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双手无力地搭在腿上,任医生和警察们在不大的店铺里进进出出,来来去去,脚步杂碎,哒哒作响。她头发散到了一边,凄离无神,十月的秋夜里脸面上沁出了汗珠,不知是泪水还是热出来的。一枚熟透了的柿子掉落水泥地,残忍如此。围观之一的李叔颇具雕的眼力和犀利,他顺着朱伯的还原,挑动自己的额纹,玩味道:“哎,你们知道吗,当时我就看见她傻傻地坐在那儿,怪可怜的,就那只手啊,”他扬了扬自己的右手,“好像还握着个东西似的,像这样,哎,你们说,她该不会是在给老张头……”李叔的手上下晃动,惹得一众人满意地笑骂——你他妈积点德吧!我也跟着笑得很开心。
后来一个月里,警察前前后后找了老板娘好几次,开始是三个警察一起来,后来是一个警察,走进店里,就着桌子掏出了几张纸,让老板娘签字。从那以后,警察再也没来过。一切似乎照旧如常。老板娘依旧卖着油茶,打着油茶,铁锅飘香,她整理好桌椅板凳,按时上下班,只是再去她店里喝油茶的人越来越少,寥寥无几,那些曾经的食客被咒般远离了去。土地荒了,茶也就荒了,心里的杂草除不尽。
我带着一种猎奇的心理去到老板娘店里,一年多没见,她似乎是老了些,似乎并没有。我要了一碗油茶,若有所思地喝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不再穿她偏爱的短裙了,把腿包裹得严严实实,曾经的高跟鞋换成了安踏,什么也看不到,朴素得波澜不惊;她已然放弃了自己天生的秀气,放弃了表露的权利,一个女人身上最美的部分,却因了某种世故、眼光,成了脏污的缺点,成了一种罪恶,她有什么错?难道花不该开,水不该流吗?在她转身收碗时,我和曾经的男人们一样想透视她背身暴露出来的欲望,满足自己的幻想。我错了,我们这群蛇,蛇信带毒,血液冰冷,除了吮吞,不知真情。我多么希望她勇敢一些,洒脱一些,甚至放荡一些,为什么要活在别人错误的酱坛里,去浸泡自己宝贵的一生?但我不是她。她也不会是我。油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不老花魁|胡柳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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