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很多大学生,因为我也曾经是大学生,在我满一百岁之前的第82年,我走进了一所美术学院。回想起来,在大学里让我引以为傲的事,不是我在全校女生当中身高第二(第一名是181),不是我每年拿一等奖学金,不是我总是拿奖学金请同学们大吃大喝,不是老师给我写的毕业鉴定好到让老师后悔下笔太重……而是一次几乎交了白卷的考试,那可能是我大学里唯一一次和艺术擦肩而过。
女儿很喜欢和我讨论艺术,我也很不要脸地写过一些谈论艺术的文章。
女儿问:“你跟我同样年纪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懂得很多艺术,因为你是学艺术的。”
我回答说:“我十几岁的时候不知道艺术,也没人告诉我艺术,就算后来上了艺术大学,我也不懂艺术,我们那时候入学考试就是考你会不会画画,不考艺术,我们的学校也不叫艺术学院,而是美术学院,全中国的艺术大学都叫美术学院,美术是个啥,就是美工,相当于技术工人。再说,美这件事早就被当代艺术打倒了,可见美术是个多么落后的东西。所以你看吧,你现在比我那时候可强多了。”
但我在大学里没有这种想法,我们的艺术史老师也没有这种想法,我没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脑袋空,艺术史老师没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认为我们的学校是正经搞艺术的。
所以第一堂艺术史课,老师就给我们看了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唱的是不要教育不要控制,让老师放过孩子,MV拍得很像百年前那些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拍的影片,描绘了变态丑恶的老师,被压迫的学生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掉进绞肉机。当时就有同学拍案而起:“不当砖头,要当人!”同学们对他肃然起敬,用书本把桌子拍得噼里啪啦乱响,像一群猴子。
艺术史老师冷冷地看着,等声音渐次安静,才说:“在座的应该都已经成年,不是儿童了,现在才想这个事情,都晚了。要当人,你们只有努力进化了。”艺术老师给我的印象是常年拉长脸,偶尔冷笑。
之后老师在课堂上经常穿插着放一些外国艺术家工作的视频,不如学校外面小录像厅放的盗版片好看,但是画质很清晰,应该是正版录像带。艺术史老师和小录像厅放的录像,都让我们开阔了眼界。
我们的艺术理论课属于大课,在阶梯教室,我每次都坐在第一排边边上,离大门近,夏天脱了鞋脚丫可以享受凉风,下课能第一个走出教室。
老师每周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几个小时的艺术理论,学了两个学期。考试安排在最后一节课,没有考卷,老师说:“你们随便写,哪怕只写一句话都可以。”这句话如醍醐灌顶,简直救了我的命,我略微思考,在A4白纸上挥笔写下一句话,然后环视一下后面的同学们,大家都在写着。我盯着自己写下的那一句话,把逗号和句号描得再漂亮一点。然后,我站起来走到高高的讲台边交了卷,风一般地跑出了教室。我的余光注意到老师目送我的目光,实际上我看得很清楚,老师是整个身体侧过来,看着我飘出了教室。我还记得我那天穿的是枣红色薄尼短大衣和短裤,宽松的大衣敞开着,跑起来随风摇摆很潇洒。
我跑出来,在学校里晃荡,反正是最后一节课了,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位老师了,好或是不好,都不用再见了。万万没想到,没过几天,一个同学约我去找这位老师玩,我以为我听错了,跟一个老男人“玩?怎么玩?”同学说:“也没啥,就是去老师家,你去了就知道了,挺好的,走嘛走嘛。”
我心里笃定老师不记得我了,阶梯教室里那么多人。于是就跟同学去了。
老师家在教师楼,那时代的老师还没有奢侈的庭院工作室。老师对我们很客气,约我的同学是个好学生,考进了我们学校最难进的系,她和老师侃侃而谈,我呆坐在一边,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我只注意到老师的家里光线暗,很拥挤,被书和画填满。
可能是老师见我有点傻,主动找话题跟我说话,他问我为什么考试只写了一句话,我说:“我怕你看着累,那么多学生试卷,所以我就尽量精简写。”我回答得自然流畅,我被自己的急中生智惊呆了,不知道是谁教我说的这番话,我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老师竟然能把试卷和我本人对上号。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位中国响当当的顶流艺术家,黑框眼镜,羊毛围巾,粗尼西装。一进门就热切地对老师说:“我刚下飞机就第一个来找你,必须立即见到你,太多话要跟你说!”老师说:“辛苦辛苦,我也正想知道这次双年展的情况。”老师的语气虽然热情,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顶流艺术家参加了那一届的威尼斯双年展,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中国艺术好不容易走出的一步。
见两个男人小别胜新婚的兴奋劲,我和同学只好告辞,我觉得顶流艺术家长得有几分像他画里的人,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细皮嫩肉。同学说:“你不知道吗?多少艺术家想成为老师的座上宾啊,著名艺术批评家的身份可不是白得的。”我只觉得离开老师家就像离开考场一样,轻松了。
从此以后,同学再没有约我去找老师“玩”,我也没想过要去拜访老师。多年以后,一位当了职业画家的同学偶然提起,现在请批评家写文章可请不起了,十万二十万一千字,人家看不上的还不得给你写。谁呀?就是给我们上过课的老师呀!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找三万一千字的吧。谁呀?就是前几年上了热搜的老师呀,其实水平多高的,出了那种事情就跌价了。
老师当年的家,在跃跃欲试的艺术青年眼里,和一百年前嘉兴的小船一样,可以驶向光明的未来。至于我在试卷上写了一句什么话,我都搞忘了,大概意思是说当代艺术莫法了,对艺术将如何进化无可奈何。我希望向老师表明,我是在努力进化中的,要么进化得很高级,要么进化错了,就看老师怎么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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