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指头数来，你差不多快一百岁了，停留在我脑中的模样仍然神采银发，身着格子衬衫和缀花绸缎裤，因孩子们将你富养，你在晚年看起来像旧时端庄闺秀。
十六年前之夏，在我记忆里是整个季节的暴雨。我随母亲去见你最后一面，你的晚年在几处子女间游走，最后落脚的乡村，也是你呼吸了一辈子的地方，叫尚岗。
漫山遍野的绿色庄稼，于哗啦哗啦的大雨中倔强生长。我们在大路边下车，步行走向村庄。母亲还没哭，我也没哭，我们偶尔说着话，对你的病危暂且避而不提。我心里紧张害怕，又小心翼翼。我那时上大学了，明白你是终将要逝去的人，但揪心之处在于，不应该是现在。
山岗雨路滑，我摔了一跤。我躺在泥涝里，看到你从小舅的冰箱里拿出冰冻可乐给我喝，你总是趁舅家无人时做这个动作，几乎是偷拿了，我很配合地、飞快地喝完了它。过不久，你又去拿第二罐……舅家人看见，以为你爱喝，就更多量地买回存储。
青山每一枝，落雨每一滴，有你的气息。你生下六个子女，丈夫过早因疾病离你而去。艰难日子里，六头小猪饥寒交迫，你苦自己，不苦子女，喂食，穿衣，送学，招媳嫁女。
这家族里，每一次长大成人的故事都蓄含着苦难。我作为孙辈，出现在你六十余岁的臂弯里。你背大箩筐上山，砍柴烧火，手牵着我，怕我无人照料。
我常想念那些山头，你枯瘦的手，砍下多少柴，紧拉着我，年复又一年。
冬去春来，我去向你拜年。我随父母居住城市后，每每再见你时，光阴已抵新春。你与村里老人玩纸牌，我穿过田野冲你跑去，你在这头乐呵呵地迎接。这世界最感人的画面，是一人投怀送抱，另一人伸臂接纳。
有时春节，你正兴致盎然，子孙归来，你急于起身，但仍不放弃在牌桌上精打细算，苦思冥想，引得旁边一众年轻后生笑不敢言。
往后，年轻人们外出了，村庄炊烟日渐稀少。六个子女将你接走，于各自小家轮住伺候。
我值叛逆年岁，作业考试一塌糊涂，街坊惹祸投诉不断，你常骂我没出息，但母亲打我时，你又出手拦阻。我上学前找你要钱花，你掏出母亲为你准备的生活费，分批次给我，直到不知不觉间全部喂养于我。
我深感罪孽沉重，彼时年月，你保障养老的基本零财，化作了我嘴里的糖人，手里的陀螺以及买了丢、丢了再买的棋牌“象狮虎豹狼”。
再过些年，你老，子女老，病痛折磨着你的晚年。
你先是牙口不好，食物下咽成为痛苦。换一口假牙给你，可吃饭仍是一大难题。后来你眼睛患上白内障，慢慢看不见了。子女四处寻医，无论花多少钱，都要让你重见光明。你80多岁高龄，自从做了白内障治疗手术，虽能与人朦胧相见，但身体逐渐垮了。
生命的末尾，你犯糊涂的某天，坐在院子的靠背椅上，我上学骑车从你身旁经过，你抬头望我，我停了下来，你伸手触摸我的西装上衣，说我穿的衣服长长的很好看……
我瞬间泪涌。
雨落山庄，万物静谧，仿佛世间与你无声道别。子孙轮流守夜，你在我眼前歇气。你早已看不见人间，口中最后的话语是一些与往日无常的絮叨。你临终前，瘦骨嶙峋，我抓住你枯柴似的手腕，不肯放你西去，盼你多说几句。
众已歌，吾余悲。
我盼你多说几句，任你口诛拳打，任你从头管教，怕你一走之后，我定格在你心目中，不是你所希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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