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右眼跳了许多天,为着一些没谱的事儿,我惶然不安。村里的喜鹊太多,它在离我最近的一棵两米高的杨梅树上对着我叫。
对于明天将发生的未知,我一点预兆都不想知道。好事不期许,坏事离远点。就这样不好不坏的吧。虽然目前这样并不多好,也没坏到透。
起太早了,天这么冷。大哥再次用蛮力拉拽的的手臂,说,跟我去工地干活去。今天缺人得紧,我又得帮人去弄个背景墙。
干啥?
有十几层楼的电梯口,运些材料上去。不多,你就去顶一会儿。不然得停工。
停呗,关俺啥事。叫人休息一天。周末三娃在家你也放心?
我妈在家。娃不要你管。
高空作业,俺有危险不?
呸呸,别人建了十几二十层,工人那么多,一点问题没有。快走!
力气小,不服不行。衣服没来得及换就跟着出门了。
车来到了老城区第五中学后面。四栋新拔地而起的高楼立在马路旁边,建筑周围用蓝铁皮围着。铁管架搭成密密麻麻的格子上,挂满绿色防护网。
这边是拆了铁架的抬头看时,大哥就走了进去。我迟疑地跟着,居然没找到人。东张西望,向里头走去。打了电话,他才折返回来。
到了几栋房子中间一开阔地,七八个人在烧火取暖。其中有男有女,有胖有瘦,大约衡阳口音。见我们来,问我们干什么的。
通过交谈得之他们分别是贴外墙瓷砖,自己室内粉房子里。已经来了六批人,三十来个。还有一些在来的路上。就像以前南下抓现金一样。大哥舅舅笑着说。
舅舅来就快九点了,他还爱体面,换衣服又大半天。
大包工头没到。大哥用微信电话催了催。说水泥沙子不够,要尽快到位,这里安排了人来呢。
先是找起栏的遥控器,楼上楼下跑数遍。后来才知道,那些外地工人,上下都坐这“电梯”,可能藏了。绕着圈儿问,包工头不开口,这东西绝对找不到。
而后找了四辆斗车,铁锹打满沙子。拉进起栏,启动。到哪层开哪层去。
“起栏”和“吊栏”是乡土发音。具体是个啥大名,我还真不晓得。
铁斗车要拉着上个小斜坡,我一顿,脚步就打滑,在这个小坡处,斗车轮居然还往后退。我赶紧放下手柄,让斗车前的两“脚”落在地上定住。我正想喊大哥呢,发现他边接电话,边走到了出口,然后没了影子。
旁边一瘦瘦精精的老乡见了,帮我把斗车再退了几步,然后一阵助跑,身体前倾着拉进去,稳稳放好。
跟我示意说,你要这样拉。从这个地方开始起风跑。我对他笑了笑。第二车就顺利多了。心里还是有点扑腾。
抱着砖头遥控器,走楼梯上三楼。往下看看,近旁没人走过,才按了上键。呜呜呜呜,启栏延着向上的铁轨,在钢丝绳的滑轮作用力下,发出剧烈振动。
二、
吊栏停在三楼,略高于楼面。
放下遥控器,人走上去略有些摇动,像吊桥。拉抬起斗车扶手,一使劲就咣当一声拉了下来。在客厅宽阔的地方转个弯,经过个小门,再推到电梯口那个位置。
回忆起孩子一岁半时就把他们送幼儿园去,跟着他到了工地干活儿。忙得头不梳,脸不洗,扔下姑娘时的高跟鞋,口红和耳坠子,甚至舍不得买点新衣服。
只像给孩子有个像样的学习环境。我带来那一大箱书,被漏进来的雨滴得受了潮湿,手写的笔记和原创,字迹模糊。费力也认不出来。
学拉斗车,要么往后翻倒了,要么装到墙上碰伤了手。碰到哪里就青一块紫一块。力气小,怎么也拉不顺溜。
瓷砖大箱的要么肩扛背顶,一层一层到楼顶。外墙的,几箱几箱往上挑,爬楼走着,脚步发颤,像跑了几千米似的喘不过气来,才停下来休息。
记得某个小区的老总,每见了都停下来看我一眼,说句不相关的话。
他的工地很大,一个小区二十栋房子的楼梯和电梯口,足做了大半年,后来他家的房子翻新还叫了我们。钱是一分也没欠过。是所能遇见的极少的老板。
所到工地,遍布了小城的各个角落,各个村子。匆匆忙忙,竟没有一眼看风景,踏古迹的心思。
周末把孩子带工地,又怕孩子乱跑,就弄两绳子把孩子拴起来。第二就在工地发起了烧,安静乖巧得出奇。
大哥被约赌博的电话打得没了魂,时常正干着活呢,一声不响骑个摩托绝尘而去。
我抱一个带一个,从空荡荡的楼上下来。摸摸口袋,一分钱没有,母子三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才打辆车先回家拿钱,再去诊所。
打大哥电话,一遍一遍,千遍万遍。那边永远是,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在第一声铃响时,他看一眼就关机了。
可我总要听够了这种绝望才作罢。
那时的某人,和我一月也常有万来块,前手给我,马上就要走。他常对着我咆哮:老子在外面欠的是高利贷,你到底给不给!先把他自己手机摔了,再把周边东西砸了然后动手打人。打人是抄家伙打,你就没有近身还击的可能。
每次都是往死里打,被打的受重伤,打人的皮毛都伤不到。
几十万,几十万的就打了水漂。
多少次,我在那豁口的楼上,想过,就这么死了罢。
大哥冷笑道,那你就去死!自己跳!
我像现在这样用俯瞰的视角,看着地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设想我跳下去死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多半父母兄妹和孩子最为我悲伤。
哪怕他会有一点为我伤心,我就能这么干。
可是没有,他永远比你想的要冷漠。
我曾把煤气罐打开,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渴望见老曾祖母。她们曾带过我,爱过我,用我最强烈的愿望,再相见也好。
那天晚上的煤气一点也没漏出来。也没出现幻觉。漂浮的灵魂我一个都没见到。
那就活着吧。颓废如稻草人那样,空荡荡的活着。不思不想,过一天算一天。听这命数折腾个够。
三、
拉水泥的大卡停到了吊栏口。另一拨人赶紧占领了那个空间。他们把不锈钢扶手搬运进去。
我傻傻站着。眼里还有回忆里的悲伤。在劳动还好,停下来,就冷嗖嗖的。
直到底下那个人在吊栏里喊,好,起了。我定定神,按了上键。他是同物料一起上的。每到一层,就喊停。于是他就往楼里搬趟东西,再喊一声,再往上一层。到我这层,才五楼。等他搬完,我把遥控器给他。他就自己开了。
运上去再下来得半个多小时,等得极不耐烦。我见他在上面开着这“电梯”下去了,遥控并不给我,问他,他说,不还有一个嘛。
再说,下水泥,你们的斗车也转不过来,不如给我先运。说话间,人已经又下了一层去。
这搭伙大哥在赶工程,想在过年前多挣个几万还债务。我也特为他急的。毕竟老板一天大几百请的人要创点效益。干等着就不好。
等那人运完第二趟,大卡车上的八吨水泥才卸完。
吊了没几趟,大哥过来了。他嫌弃地问我怎么那么慢。
刚才被水泥车堵了,干不了。
你到下面去铲沙子吧。
他嫌弃我没把沙子倒过道正中间。
住了人,别人要从一边走过。那边还要走线槽。几拨人来打过招呼了。
你管他!他朝我吼。
往下走,遇到几拨带客户来看房的。售楼小姐又高挑又美。手上一本楼盘地图,边走边比划着回答客户的问题。
还有一个戴头盔的阿姨,每跟我说,小妹,地上的管子你得注意点。
我当时一看,那白色水管子在过道正中间,没法避免的要挨车轮。怎么个注意法?我就点了下头。
她见我没答,改用普通话问,我说的你听得懂吗?
噢,好,会注意。我才回过神回答她。
见我下楼,她又问我到那一层了,水泥今天能运完不?
不知道。尽力吧。
四、
中午十二点过了,手铲沙子有点抽筋。这回效率高了许多。毕竟大哥干活麻利。
他不发话下班,就得挨着。他舅舅和我聊了聊那边烤火的外地人。那浓烟随风追着人跑,呛人。
他们今天没干活儿。买菜买酒上去,还唱歌儿。舅舅说他们要么发了工资,得歇一天,吃吃喝喝,再到城里玩耍去。
本地人停工多半是未发工资。我心里想,这么大工程,资金周转会不会有问题。
总之,大老板们在一边,他知道捡点高兴的事说说。
饿到肚子咕咕叫,已经快一点了。老板们早走了,外地人也早在楼上锅碗瓢盆叮当响。
大哥坐吊栏下来,说中午饭就在马路对面一个自助餐里吃。娃在家却不回。一直说他们奶奶在家。
二十块每份,十来份小菜可以自选。我把企鹅似臃肿的脏外套丢工地,穿着不算干净的雪地靴进来,有点忐忑,毕竟别人装修得好的地儿,弄点灰尘进来不太好。
他们遇到了熟人。舅舅和他们打了招呼。跟我说薛勇兵是包工头,那边的利利是他老婆。
怎么没坐一块儿?大哥问她。
主要是人家不方便。她笑着回答。之后还接了个电话,笑着和闺蜜说,晚了可别回来了,别把我传染了。礼物我也不想要你的了,你留着自己吃。
穿着的服装像某化妆品店里的制服。青蓝色衬衣,深蓝色小西装。我还以为她是在哪里上班呢。性格活泼,人也漂亮。
舅舅却说,她跟他男人在工地装模板,背背木料,递递东西,拆模板后拔拔钉子。
她是那薛勇兵第二任老婆,她早年孩子打多了,不能生孩子。
和前妻离婚后,那男的和她谈恋爱再结了婚。去年他在外面和一女同学生了对龙凤胎,又想把她赶出门去。
她才不走呢,就偏不成全他们。好歹是个正室。
舅舅一直说利利人好。对薛的朋友都很热情。许是跟我没啥说的,劳作间隙,他讲了许多她们的破事儿。
他们津津乐道的事,是我极力想不知道的事。对这方面,我聋了瞎了都可以。
五、
沙子运完,又过去了大半下午。
到运水泥。老板在一旁盯着说,尽量把它们运楼上去。怕下雨――这斗车可以装五包水泥,能快一点。
工地里斗车轮胎都是瘪的,全靠力气使,我是拉不动的。他舅舅到退休的年纪,还差几年拿退休金。好像是报小了年龄。
他干得很吃力,可也一点不含糊。在小城挣两百块一天,得很卖力。
上面的水泥他屏息抱着往斗车里一丢,我就用力把斗车扶住。底下的就得抬一抬,放斗车里头。
你手酸不酸,我问他。
哪能不酸,腰酸背痛,手也有点乏了。他舅舅顶个老领导的中间秃,一脸水泥灰尘。口罩我们都没戴一个。他从矿长的位置退下来干苦力活,偶尔还是要面子的。
正说着呢话,楼上大哥叫道。你们走开点!怕水泥后翻下去砸到人!
五包水泥五百斤呢,斗车又是没气的,大哥拉不动,斗车还往后退了。只猜他差点连人带斗车翻下来。
他说,你们装少点。后面这车,车轮处给挡块砖。
那个运不锈钢的从楼上下来,说,后面这一板车轮,不挡点东西实从高空退下来实在太危险了。
如果他退下来砸到我,我们的恩怨就两消了。我多恨他的时候,想过家里的毒鼠强,我俩平分了。一起下地狱里去,状告阎王。
悲的时候有千万种悲剧。都不及活着,痛得缓慢壮烈。就像一刀一刀刮去身上的肉。慢慢流血,慢慢疼。
但上天这编剧显然不是这么写的。它还想要让你悟出点别的滋味来。
本来以为八吨水泥运不完的了,天那么暗,以为就快黑了。
头上突然哗啦哗啦下起雪粒子。有点像六月飞雪窦娥冤那场景。毕竟是冬天了。
雪粒子下到人头顶,烤火的外地人再次散开去。有的还挺新奇的用手接,在地上找那些将要融化的白点子。
任火苗子在碎木板下跳着孤独的舞。
冷,肯定是冷的。没个火,不行。
六、
没等天黑透,水泥都运完了。监工的老板松了口气。匆匆忙忙往家赶。
进来个拾荒老妇人,像自言自语,又像跟我说话。有火好啊,好啊,但她并不烤火。而是想捡火堆里的钉子。她徒手在灰堆里试试,被烫着了才走开。楼上时不时掉小石头下来。我想劝劝她。舅舅开口了,老人家,这里做事呢,怕不小心伤到你。你到别出去吧。她不吭声往建筑群里头钻,一忽儿没了踪影。
监工头啥时候又回来,推着把那提个脏口袋的老妇人往外走。
老妇人驼着背估计有九十来岁了。别推我,我走。边张开口袋给监工看。没捡什么,都是不要的。
我不看,你出去。监工头还轻推她走。
老妇人脚有点不稳,怕被推倒在地上。四下望望,恋恋不舍转身。监工老板一路推着。他回头说,没办法,你看,推她她都不走。时不时她就溜进来,就怕她有个万一。
七、
婆婆喊大哥回去吃饭,说家里有客人。
安水电的李哥嫂到山里逮了个山鸡到她家里。
李哥逮了山鸡养铁笼子里,时不时的开个荤。笼子很矮只容山鸡转身,它们就把身上的羽毛都磨蹭掉。笼子高点,它们就自杀式起飞。宁可望着天空,一头撞去。
人的无奈大多与笼里的山鸡相同。放在哪种环境里,就在哪种环境里挣扎。人貌似高等,慈悲,也残忍,贪婪……。有时候还不如叫作禽兽的动物。
大哥勾肩搭背说,一起去妈家吃饭吧。
不去。
他和孩子跟婆婆是一家人,我是外人。她们没叫我,我没必要去。
走嘛,我带女朋友了,回去见妈。他搂着我甜甜蜜蜜。这甜蜜也不知道是和多少女人演绎过的老版本。
你要经过多少遗忘,多少原谅,这薄情的多情的人才能与人携手白头?
情殇是我身体里多余的水分。流失一遍再一遍。我就麻木了。活着的欲望都埋在了某个坑里,我就是能守古佛青灯的人。
空气里弥漫着他不经意说的话。“我对你倦怠了。”
“我何尝不是?”
果然,这又是大哥的不归之夜。
我时常想,如果我要失去点什么。请把他整个儿拿走吧。
哪怕他要和别人去开始新生活。
仿佛我是那个叫利利或丽丽的女子,在面对全民《少帅》的时代,有钱的没钱的在欲望金钱里出卖汗水,肉身,思想,谎言,出卖所有一切可以出卖的。像蠢蠢而动的蛆虫。
我同我退守到自己的本心。我活得不适合这个时代。
用冬天的北极的积雪,再堆积一遍吧。
喜鹊走哪跟哪,右眼皮子一直跳着。我交出的落泪,不知道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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