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里总是能出现那些身影,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并不算一次真正的别离。他又回忆了一遍那整一个夏天,好像又度过了一回一样,而且,他那个夏天还要在以后的人生中度过很多回。
他突然觉得很悲伤。台风刚刚离开海滨的时候,空气中沉淀一股腥味。而四面无人,只有他和一座石砌的黑色灯塔;海水在夏末的时候慵懒得像一只酣睡在怀里的猫,一袭一袭顺流而来,又吞吞吐吐顺流而去。
“活在这人世间,阳光明媚,水波温柔。”
顷刻间,一只海鸟从南方飞来——它像是来自异域的使者,在风中发出放肆地呼啸,就像是在倾吐另一个世界闻所未闻的所有的光景。
他忽然记起,当他在梦里的时候,仿佛也听到过海鸟的叫声;但是他只记得自己在听到这些以后,在耳朵鼓膜上,由空气振动所带来的物理信号,转化成电信号传输到自己的前额,成为了一阵一阵神经末梢的颤栗;而具体声音怎么样,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倘若你把周围一切活的东西当作一场梦来看,就会很有意思了;我们私下做梦也都没有任何逻辑,但是醒来后会发现往往都是一个好梦。
海鸟终于掠过灯塔,天空归于沉寂,而大海款款息声。
他依然两眼迷离地矗立在灯塔的上方,就像灯塔依然笔直地倒插在海中央一样。
他记得昨天有个人来,或是前天——他已经记不得了。
那是一个赤身游弋在海中的男人。他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海水似乎很暴躁,腾起的海浪舔着灯塔的下腰。他从南方游来的,或是顺着海水漂泊而来;当他靠近灯塔的时候,可以看见一双惨白的手,而一副扭曲的面容在海水的吞吐之中上下沉浮。
“我到了!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感觉到那个男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灯塔之上自己的存在,而只是用那双惨白的手抚摸着灯塔殷实的黑色砖瓦。这是不可避免的——当一个人在流体中浸泡了太久的话,任何坚硬的固体的触碰都能给他带来如愿以偿一般的满足感。
“请问有何贵干?”他探出头,尽量让自己像灯塔暴露在海面之上一样暴露在那个男人的视线。
“哦,先生!你好!你可能不知道!我终于到了这里!终于!”
“这没有任何意义。”
“不!你不知道!我们在举行一个比赛:谁但凡游过了这片大海,谁就是赢家!”
“可是你还没有成功,——不是吗!?”忽然一阵海浪扑来,远方的青空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呛住了,朝这海里吐了一口痰;他放大了自己的声音,好让不被一时巨大的风声盖过。
“不不不不不!不!先生!你看我现在都游到了灯塔了!这难道不是一次伟大的胜利么!”
“你们其他人呢?你的竞争者呢?”他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多余。
“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只是朝着原来既定的方向,在一鼓作气地努力。我记得刚开始那几个小时里我还能听见周围有和自己一个频率的呼吸声,但是到后来我就依稀听不到了。——我能听到的只有大海的呼吸声,白色的群鸟在我头顶上掠过;我努力在和大海的呼吸频率契合。先生,你可能并不知道,海上的太阳像是一枚火球,它——”
“太阳本来就是一颗巨大的火球。”
“不是的,先生,那是他们陆地上的太阳——只是不断燃烧,发光发热,无止无尽。但是海上的太阳不同,当它从西方的天空降落,却像一枚火球一样缓慢地沉入海底,被吸热,被熄灭,被掩埋,被吞噬;然而整个世界要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将它从海底捞上来,脱干水分后引燃,再从东方的夜空施然升起。”
“你不会劳累吗?这已经是你在海上的第几天了?”他说话的期间把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投向了远方那永恒的湛蓝;他在找寻男人口中“海上的太阳”,但是很遗憾,当下整个视野不见蓝色之外任何色彩。
“你可不知道了,先生!我怎么会不劳累呢?笑话!但是你可想到,就在我徘徊在放弃边缘的刹那,我看见了这座灯塔!就在我北方的位置!你知道先生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座灯塔成了我引航的标志!但是更重要的,它成为了我前进的意义!我双腿双手每次挣扎,听着风声从我耳背拂来,都在告诉我一句话:到灯塔去!——”
他听到了男人几近嘶吼一般的解释;可是又一阵海风从南方弥漫到了这里,把声音带到了更远的远方,这让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副惨白如霜的手和翕张不停的双唇。
“可是,你知不知道!——当你游过了这座灯塔的时候,然后呢?当你的视野里再也没有任何一座灯塔的时候,你该怎么去征服这片汪洋大海?!”莫名的愤怒,无知罢了,愚蠢罢了。
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远方,愤怒之后是莫名的悲伤。他觉得这座灯塔很是可怜,因为它原来一直被当作神,被像男人这样的人来对待——而神又是什么?当我们需要神的时候,神不存在;当我们不需要神的时候,它也不消失。
灯塔以南是海洋,灯塔以北还是海洋。
他转过眼来,看了看泡在水里的男人;他好像还是很疑惑的样子,仍然用翕张的双唇嘶声力竭地去表达什么,可是再丰满的勇气砸在海面之上只有一滴水,再虔诚的信仰化在海浪之下只有一股潮;响亮的嘶吼越过风以后听不清,挣扎的汗水溶在海里以后看不见——那个男人的存在是如此真实,但他的灵魂距离他的身体却像这一片海一样遥远……
站在灯塔上,他悲壮地擎起双臂夸张地舞动起来;水中的男人好像是最终领会到了什么。他扬起头,深深地吞下一口空气,然后整张脸瞬间沉没在蓝色的海水里,如同方才来势汹涌一般,那个男人又来势汹涌地朝着灯塔以北游去。
“亡鱼呀之于大海,眼波辽阔,首尾逍遥……”
他忽然被一阵歌声惊醒;这是他在灯塔之上,听到的除了自己思想的声音之外第二种人的声音,动人而美丽。
他走出灯塔,眺望南方的海洋:天空一片澄净,在那和大海交汇的地方横亘着一条细细的黑线,那条笔直的线,会让人有一种在世界边缘的错觉。海鸟从灯塔上方掠过;它仍然形单影只,对着沉寂的蓝色的大海发出一身惊悚的呼啸;他看到广阔的大海袒露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们召唤自己的孩子,大海也在召唤着什么的降临。
“今天真是一个平静的日子……”他暗忖,接着去寻找歌声的来源——这并不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就在灯塔以南几百米的地方,他看见了一叶扁舟,正左摇右摆不紧不慢地朝灯塔这边驶来。
这是一名女子——船里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只有一把鱼叉,一张鱼罟,然后一个木桶。她就凭借着这些漂泊在海上,就像是一个渔夫,而她很明显就是一个渔夫,带着全部的装备——全部就这些。
“嘿——!你好呐!灯塔先生!”
“你是来打鱼的吗,——姑娘?”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人会比自己早一步打招呼,而且还用这么热忱的口吻。
“不然呢?来游泳吗?”她揶揄地回答他,听起来就像是对于一名年轻女子对她的追求者关于“周末去哪里玩呢”那般问题的回答,直接又仓促。
“那我觉得,你是否有些走得远了点——你可以在那个世界的码头用渔船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那铁定比你现——”
“先生,你兴许永远都无法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但我想你应该要明白,一叶船漂泊在海洋的胸膛之上,这就是我毕生兴趣所在。”
他只有打断别人的话,这会给他在思想上争取到优越感,但他从来没有被人打断过话;他站在灯塔上,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助和失落。
“先生,你只有一个人?”海洋寂静了三秒,或者四秒,或者更久。那个女人又一次发问。 “嗯,呃,是的。”
“那你不会感到,孤独吗?”
“不会啊”,他莞尔一笑,忽然觉得天空又明媚起来了,“这也许就是我在你口中所说的——毕生的兴趣——了吧。”
他看见女人挠了挠她的腮帮子,她头上的渔夫帽顺势滑了下来,浮在了海面上,又成为了一艘打鱼的小舟。
“你呢?你不会孤独吗?——我是说,从那个世界穿梭到这里,为了捕鱼,况且,嗯……只有你一个人?”他把目光望向了南方,那个女人飘来的方向。
“不会——当然了。你难道没有听人说过吗?孤独的人强大,而强大的人孤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你迷茫的模样,看来也一直在为自己一个人找理由而始终没有成功过吧!”
他忽然间坦然,欣然,他想大笑,他将歌唱。
但这是海洋和天空之间,除了那个女人和自己的谈话,如黑夜一般无声;因此他不能大笑与歌唱,于是,他便将昨天或前天那个游到这里的男人的故事说给了她听。
她笑得更开了,“唉,你别说,人类他们苦心钻研发明普及了汽车,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赛跑啊!到头来,我们的科技还不就是我们本身。”她似乎非常自豪地鼓起了腮帮子,也和他望向远方同一片天空。
这时,一阵难得的和煦的海风从海面腾上来,倏地,一朵雪白的云轮廓上出现了一道金边,在今天,他终于看到了那所谓的“海上的太阳”——那道金边在一点点地渗透,正在不紧不慢地融入到这一片浓稠的湛蓝当中去,然而当白云离开的那瞬间,当所有锋芒毕露的那一刹那,不知是天空还是大海,又把这一个金黄色的圆盘给全部吞噬了。
“你也许不知道,灯塔先生,我正在逃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女人再一次打破了沉默;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腮帮子已经瘪了;他有一股预感,那就是那个女人在接下来她想要表达哀伤。
“逃离什么?”他把目光收回来,也再一次聚焦在那叶小舟上。
“先生,其实……其实,我是在骗你。我是从渔夫的家里乘着夜色逃出来的。我偷到了一艘船,而彼时船上只有这些鱼具和一顶渔夫帽——其实,我并不喜欢打鱼,更不喜欢一个人在海上漂泊——我所感兴趣的是热闹,是交流,是自由;更准确点说,那种不以孤独为代价的自由……”她开始哭泣,在这样寂静的海洋上,一个女人的哭声,比海鸟的啸唳还要刺耳。
“可是,不是你说的——孤独的人强大,强大的——”
“不!不是!不是的!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哪有人会喜欢孤独呢?只是谁都不喜欢失望罢了!你知道什么?!”女人几乎咆哮, “——先生,告诉我!你哪知道这些哇?先生!你也是在骗我?告诉我——你不喜欢——!对吗?对吗!!”
他感到一阵晕眩。那个女人正是哭得面红耳赤,他甚至可以看到无数透明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流到女人裂开的唇上,滴到船的木板上。
他忽然有这么一种感觉——冷静和克制的人取暖的时候懂得与火保持一段距离,而不会像傻瓜那样太过靠近火堆;而当后者灼伤自己以后,就一头扎进寒冷的冬天里,大声抱怨那灼人的火苗——他感觉那个取火的傻瓜就是她,冬天就是孤独,而火堆就是她嚷着吵着索求的热闹的自由。
他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在回答女人的问题;现在围绕在灯塔周围的,除了无边的蓝色,还有无边的疲惫。他进门去,倒头就睡,任由事态的发展。
等到第二天灯塔里亮起来的时候,他像是昨天那样,走出灯塔:果不其然,那叶小舟还停泊在原来的地方,那顶渔夫帽也还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之上。
昨夜无风,什么都没发生,他记得。他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
海鸟又飞来了——捎来一声尖锐的悲鸣。台风登陆了。
他急匆匆地走跑出灯塔,看视野之内是一片昏暗,海浪在翻腾,世界在慢慢地崩塌;海洋汹涌地沸腾、飞快地奔跑、流淌,海水似乎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坚硬的砖石和牢固的地基被残忍地啃食和冲刷,他感觉他的灯塔在这个过程中摇摇欲坠、土崩瓦解;这种摇晃是危险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但是——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
要看到“海上的太阳”是不可能的了;他点燃了灯塔上方的照明灯,绝望地望向南方的天空——那是一张低垂的黑幕。猛然间望见一粒红色的火种——那很有可能是一艘失事的轮船、或者其他什么人类的不幸,现在顺着起伏的风暴,正在被卷向灯塔。
他突然间平静了下来。因为他从那粒火种中找到了安慰:在海上的一场黑色风暴当中,如果没有那些向灯塔求助的失事的轮船和求生的人类,那么灯塔信号灯发出微弱的白色光芒将没有任何意义。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他把信号灯的方向转向了南方的位置,灯塔像是拄着一条拐杖的老人,在这一片窜流的混沌黑暗中倚着这道光线,好不轻易倒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等到了那粒火种的靠近: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在滚动的海洋上看到了一艘轮船;这艘船远比他记忆里那一叶小舟打出几百倍;等到轮船慢慢驶向灯塔,他才终于看清——船的前方亮着一盏引航的红灯,当海上的红光与塔上的白光交汇的时候,他看到一群一群男女——
“他们在干什么?”——他的第一道凝视的目光将他自己推入到了如同这风暴一样逻辑难以解释的混乱深渊——因为,他看见的是成群的男女在巨轮的甲板上跳舞。没错——他们互相挽着自己舞伴的手,以最大幅度的动作,最单一的姿势,来努力保持整一个舞队在动作上的一致。轮船在海水里面颠簸,有好几次可以看到这一面甲板有转动九十多度的倾斜;但是船上的男男女女却是每回都趁着海浪的助力,一齐默契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拗出一个全新的动作……
风暴远远地将所有声音吞并,在灯塔上,你听不到音乐,也看不清楚轮船上所有人的模样;你能够知道的仅仅是有这么一艘巨轮,巨轮的甲板上又这么一群人,在黑色的海洋和末日般的风暴里创造出各种优美而叹为观止的生命的符号。
他把信号灯转了一圈以照亮灯塔周围的海域,但他马上又觉得这个举动很是冒犯,这似乎破坏了这艘轮船上派对的气氛。
所以,他甚至没有呐喊,他将灯塔信号灯给熄灭了。就在白光消失的瞬间,他感觉整个世界从未如此地真实。轮船上的红色的警示灯,成了这片黑暗的大海的唯一光源,发出几道细细的光线浸没在周边一圈的暗流当中。此刻站在灯塔上,他看不见任何男女们生命的舞蹈了,而与此同时,原先的疑惑被一扫而空,只觉得这是一场盛大欢乐的仪式;在这场仪式里,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化作风雨醉醺醺地在大海上空蹒跚,预备给这艘轮船上所有的信徒洒下无限的幸福……
原来,人类并不需要灯塔。
原来,很多时候,彻底的绝望意味着超脱。
台风离开的第二天,或者更久,夏天结束了。他的脑海里总是能出现那些身影,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并不算一次真正的别离。他又回忆了一遍整一个夏天,好像又度过了一回一样,而且,他那个夏天还要在以后的人生中度过很多回。
他站在灯塔上,向下遥望平静的海。海上倒影着南方湛蓝的天空,似乎那才是真正的海洋,而自己与灯塔的存在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一处倒影;可怕的是,虚拟的比现实更加现实。
又是那白色的海鸟长鸣划破天际,他渴望醒来。
他纵身从高高的灯塔上跳下,在那几秒里,只觉得有眼角的泪水在顺着皮肤往上流。
他不知道,明天,他又将站在这座灯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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