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桌前,我一勺一勺吃着粥,感觉用冰糖熬的杂粮粥还是比直接加白糖的粥口感更好,虽然都是甜。究竟不同在哪里?我一边慢慢回味,一边想要找出答案。然而,我的思绪没有朝着找答案的路上走,却飘向了昨晚看过的小说《活着》那里去了。
如果不同的糖做出来的甜味不一样,那么不同人经历的苦和体会到的苦味也是不一样的吧?我想。
比如《活着》里的福贵。
在他没讲他的故事前,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这样的场景:一个老人站在一头牛后面,吆喝着牛耕田,牛想要歇会儿的时候,他很一本正经地跟老牛说: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头牛不耕田?”
把牛催动了以后,他又咿咿呀呀唱起了歌谣: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就这么一个老人,如果你不听他接下来讲的故事,你能想象他有多苦不?
虽然年轻时颇为潇洒恣意了一段时间,可是他享福的日子并没过多久,因为嫖赌,他很快输光了自己家的100多亩田产,然后为了还债,自己家的房子也卖了。一家人住进茅草屋,穿粗布衣服,仆人厨娘等都遣散了回家,从此自力更生,还时常免不了挨饿受冻。很快就把自己的老爷子给折腾死了。
在去城里给母亲请医生的路上又被稀里糊涂抓了壮丁,在国军队伍里呆了两年,受够了寒冷与饥饿,见多了生离与死别,千辛万苦再次回到家中,母亲已经去世了。而漂亮可爱的女儿凤霞,因为一场大病,竟然成了聋哑人。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当年自己的纨绔与荒唐,怎么会发生?
再后来,经历“全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福贵在饥寒交迫中先后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女儿、老婆、女婿,甚至自己的小外甥,独留自己孤独一人。换作一般其他人,干脆也一抹脖子去了吧?可是福贵没有,他用毕生积蓄从屠刀下救下了一头老牛,给它取了个和自己名字一模一样的名字。就这样,每天喊着老牛,就像每天喊着自己,然后跟老牛唠嗑:
“二喜、友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表面上他用这种方式让老牛不要偷懒,让它以为还有别的牛在努力工作,其实这何尝不是福贵在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亲人聚集在自己周围让自己有个活下去的理由呢?
二喜是他的偏头却很实诚的女婿,他虽然残疾,可是他勤快,真心疼爱着福贵的聋哑女儿凤霞,凤霞因为生孩子苦根而产后大出血去世后,他独自抚养儿子,风里来雨里去,结果死于一次工地事故。
友庆是福贵的儿子,聪明懂事,跟着福贵他们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却总是用自己的善良默默感动那个没有温情的时代。在全民公社自己的两只羊“充公”的情况下他始终如一每天扯草喂羊。因为父亲嫌弃他穿鞋烂的快,所以他每天总把自己的鞋子提在手里一路光着脚上学放学,只有到了学校才穿上鞋子,因为这样还练出了一身跑步神速的好本领,深得体育老师喜爱。那天他们的女校长生孩子难产需要献血,他冲在了第一个,被嫌弃不守规矩后他一直耐心排队,直到后面终于轮到他,医生却救人心切忽略了他,导致抽血过多让他不幸身亡。
家珍,是福贵的患难与共的好媳妇。年轻时候清楚貌美,还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福贵年轻时候荒唐,她总用委婉的方式规劝福贵。福贵后来败家了落魄了,她一如既往守着他,操持着这个破败的家。全民公社时代没吃的,她得了严重的软骨病,走路都困难,她还是坚持做事,出去挖野菜,想尽办法维持一家人温饱。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她拄着拐杖艰难回了趟娘家,从娘家弄回来一小袋米,藏在自己胸前带了回来,快进屋时已经没力气回来了。但是她一直熬着,熬过丧子之痛,熬到看着自己的女儿出嫁,熬到女儿生完孩子,熬到给外甥取了名字。女儿死后不久,她终于离去了。
至于苦根,这个聪明可爱却又可怜的娃儿,刚出生死了娘,四五岁死了父亲,从此他和外公相依为命。他帮着外公做事,用他稚嫩的话语和活泼的动作激起外公继续活下去的信心与勇气。可是那天他严重发烧,外公给他煮了姜糖水喝了以后就出去做事,等外公回来的时候他竟然离去了。外公觉得是自己煮的豆子撑死了他。
……
老人的苦深深刻在我的心里,可让我印象更深刻的是他的笑脸。他的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的非常生动,脸上的皱纹欢快地游动着……
还有另外一张女人的笑脸,也总浮现在我脑海里。那是我女儿时候的一个邻居。她叫刘楼英,可是我们打有记忆的时候就一直叫她“花子婶婶”,导致我们这些小辈的很久以来就以为她叫刘花子。后来才明白“花子”只不过是大家给她起的外号而已。原因就是她总是成天乐呵乐呵没个正经。我们那里形容这种人叫“山花子”。
花子婶婶皮肤很白,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新月。嘴巴也扬起成了小船。她的笑声“咯咯咯”的,如果只听声音,一点也不会想到她竟是个中年妇女了。花子婶婶的老公木讷实诚,不多话,说话就呵呵笑。独生子长得又高又白又帅,在一个离家里不远的市里上班。一回家来就窜到我家来了。他很活泼,也很善良。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好人。
可是,好人没好命。小伙子20岁那年的中秋节,公司因为一个同事请假,临时安排他去检查高压线路,不幸触电而亡,一个高高帅帅的小伙子瞬间成为一块黑炭。可怜他先一天还给妈妈买了双皮鞋,打算下午回来的时候带给妈妈。
花子婶婶哭的肝肠寸断,好长一段时间白天黑夜不停歇地哭。我们听着也跟着淌眼泪。
两年后,那个说话就呵呵笑的老公也重病而亡。花子婶婶反而不哭了。她像以前那样成天插科打诨乐呵乐呵的。不了解的人说她“没心没肺”,只有一些半夜起来上厕所的邻居能听到她在那栋才买了不到五年的两层楼房里嚎啕大哭。
又过了两年,花子婶婶跟了一个退休老工人住进了城里。半年后回来,人胖了一大圈,脸肥嘟嘟的就像打气了的馒头。因为本身就白,这会儿就真正是白白胖胖了。大家都为她高兴。可是那个退休老工人背着她对邻居们说:
“你们有时间多开导开导她,她总是半夜偷偷哭。”
邻居们都诧异,如果不是老工人这么说,大家根本没法想象这么个“花子”原来心里竟然那么苦。
十多年后的今年,我父亲去了城里住院。花子婶婶听说了特意煲了汤做了菜买了水果坐好几站路的公交去看我父亲。我没在现场,但是我听我妈妈说起的时候,脑海里就是浮现着她的嘴唇扬起眼睛眯起的笑脸。
还有我的大姑姑,60多的人生岁月里,先后嫁人四次,死了三个老公,第四个相处几年后默默分开。她有着一双很小却笑起来很甜的眼睛。现在跟着儿子孙子,虽然日子清苦却也自得其乐,笑起来就仿佛眼睛能淌蜜。
我的小姑姑,年轻时候开饭店遭遇“严打”被老公和姐妹陷害入狱十多年,出来后孤独一人来到女儿所在的城市,陪着女儿,照看着外甥子,同时自己开了服装店,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朋友圈安利她的美衣,还弄了个全民K歌把自己的歌声分享出来。她说话带点鼻音,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眉毛仿佛能飞起来。
村里有个刘大爷,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把他留下而他们逃去了台湾。他跟着爷爷奶奶在家吃够了苦。二十多年后终于和父母联系上,他得以风风光光去了两三趟台湾,带回来大把台币,在我们村很是红火了一段时间。后来父母去世,那边的兄弟姐妹就不怎么在乎他了,他也没那么风光了。四十多岁的时候死了老婆,两年后唯一一个女婿突然因病死亡。几年后才娶了妻子没多久生了三个孩子的大儿子又意外死在煤矿里。大儿媳一直没再嫁,在刘爷爷的帮衬下养大了仨孩子。本来日子慢慢好过起来,前年,唯一留下的一个儿子又患脑癌死了,死时才不过四十多岁。家里就剩下他一个老人和两个孤寡媳妇,带着五个孙子孙女。他年近八十每天还是鼓着一口气砍柴,种地,养猪,养羊,每天衣服穿的干干净净,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间他还跟大家打打麻将,唠嗑唠嗑。看他眉飞色舞讲着他在台湾的见闻,讲着三国演义,不了解他的人一定不会知道他曾经承受过什么。
以上我所说的这些人,都是和福贵一样的苦命人。可是,面对生活带给自己的苦难,他们没有逃避,而是笑着承受了下来。他们不是没心没肺,不是无情无义,他们也会哭,也会痛,可是哭过痛过以后,他们不是像某些脆弱不堪的人那样跳楼上吊了事,而是选择了继续活下来。
他们没有豪言壮语,他们只是默默把这些命运带给他们的苦难看作是人生的一种历练,把坚持活下去看做是人生的一种生活方式,把对生活的热诚当成生命的一种信仰,因而,他们得以笑着面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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