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好似目睹一次杀猪,难以言说,只呆呆定住,以致今日竟不敢完全肯定。
倘若那次是真的,应该是由大人们关上院门,打开猪圈,猪便窜出来瞧瞧外面的世界。我们骂别人蠢要提猪的名号,奥威尔却觉得猪聪慧,傲于其他家畜。这么看奥威尔是对的,猪是该明白些的,定能知道将有什么发生,所以他把躺了一年攒下来的力气都拿来窜向外面的世界。
倘若那次是假的,我想真实里,猪一样也敌不过那三五个一脸认真,吐着白气的大人,最后还是喘着粗气哼哧着被五花大绑,像极了叫官府抓去的“好汉”,嘴硬,啐吐沫骂娘。然后,就那么一刀,小得和猪身子不成比例的一刀开了它脖颈的动脉。猪要最后一声叫响,一定得是活过年月里最大的一声,一定是能叫一个不经事的小屁孩循着声音呆呆看天,那声嚎至少叫那小孩的天变了色。
猪血是好东西,杀猪的大人赶忙端过盆来接,当然猪身上又有什么不是好的呢。开膛括肚,行云流水,大人们那天都唤作庖丁,一边剔骨剥皮,一边洗肠灌血,均老练毒辣。女人们这时也起火烧水,添柴切菜,一大家的人像被那声嚎叫激活,忙里忙外,兵荒马乱,在多数人瞧不见的变了色的天底下。
这是冬天,新春将至,又是杀猪的好时节,今天被我爸唤去农村老家,无论是不是生了幻觉,反正我是再不敢看杀猪了。县城小客车问我哪里下车,我说松树镇,又问松树镇哪里,我说能到镇上哪里,答道“朝阳村”,我说那就是了。售票的有些惊奇,询问我是谁家的崽子,我报上家父名号,售票妇女和司机一时了然,又更显惊奇。
车子左摇右晃却没栽了。行至土路半途,我下车,先是见二位嫂子领着我三个侄子在田里玩闹,再转身入大门,院内叔叔大爷、婶子爷奶。这个院子是我爸从小撒尿和泥的地方,我儿时每逢过年也要来撒野玩闹并嫌弃上一周半月,当然这个院子也基本年年杀猪。
院里两大扇门板大小案板,陈列着猪头、猪肘、排骨、心、肝、脾、肺、肾云云,好一片红。另一旁支起锅灶,滚滚翻腾着拳头大的肉块,确实香。
我前前后后问好寒暄,期间怕被问及过得怎样,这两三年实在糟心,一年赛一年落魄,一岁更一岁寒碜,三言两语略过,详细言说的话还不叫自己做微信的捂脸表情,且说还好还好。当然姜是老的辣,我奶奶迎头便问挣得是否够花,我只得承认“还够不够?我拉了一屁股饥荒”。
不多时,上炕,吃肉。肉是好肉,人气可有些淡,和叫我的天变了色的时候差太多。各家媳妇春节要同在农村老家操持活计,我这些大娘婶婶们也是要有些抱怨,一面是萌芽期的女权意识,一面是暗自算算你切了多少菜我填了几根柴。但再看如今,怕是还觉得从前热络些,我哥和我弟,还有一个婶子今年都没见人。再一想,从前是一住多日,都拖鞋上炕,今天可是都穿着鞋呢。
再者,我小时候,大家应该胃口都还好,吃些肥肉不在话下,纷纷尽显年节将至风范,今天倒是不同,三口两口几乎都放了筷子,三块两块我哥就说肥肉太腻,我是还有些青春犹在的饭量,但实在觉得还是打住得好。
说到这,让我惊奇的是天变了色那天肉很好吃,我吃得多,往后每逢杀猪心里都不落忍,但又胃口好得出奇。老外嘴里总叨叨感恩,要你晓得猪为你长了一年,且要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阳光照耀着大地、感谢猪,你还要好好吃,以完成这猪存在的价值。不过我以为人吃肉,是动物基因自远古给人编写的程序,“君子远庖厨”却是个体意识的独立发展,人搞出AI,天晓得哪天这AI会成什么样子,基因也料不到人怎么越文明越矫情。可我能确定那天的天确实变了,虽太阳也在,云也在,底子也是蓝的,但变了这事我有不需证明的笃定。我很久以前的祖上是活在马背上的,不是种地的农人,杀羊猎鹿,弓刀染血。但那一小小一刀没进了猪脖子,剌出一声嘶叫,阉割了我游牧民族的血脉。我家族谱往上倒几代,虽是种地的,也敢杀猪杀鸡,我不会种地,也不敢呜呜喳喳动刀子。
不过我终究十分愧疚,这不该感谢,而是该对猪说抱歉吧,若是我养了你定不会吃的。我又想起我们店院里那只羊、那只狗,寒风凛凛,被舍些残羹烂饭,毛脏,裹些泥渣草枝,尚没个遮些风的窝棚,又被栓住脖子不得活动。你哪能说什么自由、什么生存、什么平等,又什么残忍、什么应该,这些问题太高级,高级得一塌糊涂,终归天道。
草草动几筷子又各家分了些猪肉,院子也就静了。我望向天,发现农村也时髦,城市有雾霾,这里也有的,我问我奶最近是不是都这样,老太太说是的。
2017.01.07 午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