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饥饿,关于寒冷,关于世态炎凉,关于旁人冷漠的眼睛跟嘴巴,有谁比萧红写得更让人感同身受,惊心动魄呢?她用老家哈尔滨回忆转化而成的早期短篇小说集《商市街》里,随手就可以捞到冷静的冷,绝望的绝:
孩子生下来哭了五天了,躺在冰凉的板床上。涨水后的蚊虫成群片的从气窗挤进来,在小孩的脸上身上爬行。她全身冰冰的,她整天整夜地哭。冷吗?饿吗?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的孩子,谁去管她呢?
虽然,「只要他在我身边, 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但是,如果他跑了呢?而他果然就跑了。这样的阅读经验,不就是「真心话大挑战」无限回放版的折磨吗?
所以,我总是偶尔翻几页,就得把萧红的文章放回适合她的归属:安静的,有点阳光的角落。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1953-),出生于罗马尼亚西部一个讲德语的小镇。她的父亲曾为二战德国效力,母亲曾被流放到前苏联。德国、俄罗斯、罗马尼亚的三国文化,很早就被种到她的心田里。
蕭紅一个人活得太辛苦,终究被故乡,被男人给辜负。米勒不一样,她活在有爱的父母身边,受到比较好的教育,而且持续得到发表机会。
德国文学的圈外人
萧红的回忆,往往是从饥饿出发。米勒的回忆,永远跟欺骗有关。萧红的饥饿是自己的事,米勒的欺骗则跟一个时代,一个族群,一个时代的一个族群有关。
米勒出生在山间的低地區,这里世代讲德语,想要有好发展就得学罗马尼亚语跟俄语。米勒大学念的是罗马尼亚与俄国文学,毕业之后,却因参加德语作家争取自由的活动而丢掉工作。接下来的几年,她写作并当德文家教跟幼儿园老师贴补家用。1987年,她和也是作家的先生移居柏林至今。
生于一个在罗马尼亚讲德语的家庭,一生有一半时间用德文发表关于罗马尼亚主题的作品,注定在生活跟创作领域当中都是,边缘人。
31岁就得到德国文学奖,之后陆续拿到卡夫卡奖和柏林文学奖等奖项的她,即便获颁诺奖之后的介绍文字中,德国媒体还是会提到她算是「德国文学的圈外人」。
米勒得獎之前,唯一被出版的中文译本小说《心兽》(台译本为《风中绿李》),跟《狐狸那时已是猎人》还有《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被合并称为她的《罗马尼亚三部曲》。
这三部作品通通跟恐惧有关,也都是米勒个人经历跟故乡受压抑年代的氛围的创造性再现。很早就是「德国语言与诗歌研究院」院士,并在不同国家的大学教授写作的她,认为语言的使用必须精准而有韵律感。因为在她的心目中,语言可以构造「我们的眼睛跟心灵」。
米勒的书写策略包括了,诗化的散文体文字,用意识流描述人物的内心和想像,展示出碎片化的故事拼贴。
风吹得再猛一点儿
米勒小说里的人物发言,很多时候都不会用标点符号标明这是对话,而是让你在阅读过程当中發現,那可能是想法,可能对别人说出口过,也有可能只是说给自己听。读者会觉得自己就是书中人物:
一位先生的衬衫要保持洁白不容易。如果他四年后跟我回家乡,那就是我的爱了。如果他穿着白衬衫在村里行走有本事让路人艳羡,那就是我的爱了。如果他是一个体面人,理发师上门来,到了门口脱鞋,那就是我的爱了。在跳蚤跳来跳去的脏地方保持衬衫的白净不容易,萝拉写道。
萝拉是《心兽》的主人翁,她从贫穷的山区到城市念大学,希望跟可以保持白衬衫干净的人在一起。我们后来就会发现,只有加入某种阶层,才能过上这种体面的生活。
读著读著我们会发现,萝拉其实已经死了。我们是跟著她的室友,从她留下的文字,她说过的话,拼贴出她的过去。
为了得到更好的发展,包括求学,得到更好的分数,在校园得到比较好的待遇,罗拉得跟不同男人那个。她知道主动去这么做,在心理和身体上面伤害最小,而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萝拉穿著白衬衫死了。而空气中传来的歌声唱着:
昨天晚上,风儿
将我吹向恋人的臂弯
风吹得再猛一点儿
我就会被吹断
还好,风儿停了。
所谓的「风中绿李」代表的是脆弱与残酷。机会主义者还有跨过他人尸体而毫无怜悯之心的人,会吃李子,而善良的大多数人,都只能被吃。
欺骗就是我的工作
萝拉的祖母晚上睡觉前会唱歌给她听,并且说该让心兽休息了。心兽是想要过正常的,普通的生活的欲望。他们从小就被教育,不可以让心兽占上风。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和《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里的「我」,通通都知道不可以让心兽牵著走。前者的主角被MM警察盯上,家中的狐狸皮在不知不觉中被撕掉一点一点。后者的主角,更是对于高压状态处于「毁灭吧,累了」的状态。
米勒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此人像只大野鸡》,讲的是一家人想要申请护照始终有这个那个问题,最后是女儿P睡才走完最后一里路。这些被行云流水,彷佛像歌声般文字写下来的纸堆底下,绝对满满的都是鲁迅所发现的「吃人」二字。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说:「赫塔·米勒以诗歌的精炼和散文的直白,描绘了无依无靠的人群的生活图景。」关于她描绘得无依无靠人群的生活源自何处,米勒是这么说的:
我的写作层面是那个巴纳特施瓦本的村落和我的童年……后来,是那个集权主义国家罗马尼亚。这个国家让一切经历都保留着自己的本身,因为权力的视线可以超越一切。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我后来称之为「集权主义」和「国家」的东西,只是一个偏远的可以被忽略的村落的延伸。
米勒說,「欺骗是我童年时的工作」,她从小就知道她得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按照《心兽》里萝拉的朋友所得出的结论,如果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别人会觉得可笑」,有同情心的便会说你是疯子。
怎么会这样?
就是会这样。
有人记下了。
遥远却真实而清晰
米勒的获奖演讲题目叫做,《你带手绢了吗?》
对我们来说,家里没有其他东西像手绢那么重要,包括我们自己。手绢的用处无所不在:擤鼻子;出鼻血时擦鼻血;手或胳膊或膝盖擦破的时候包扎伤口;哭的时候擦眼泪或者咬住手绢抑制哭泣。
米勒还讲了几个关于历史、亲情、友谊、羞耻和尊严有关的手绢的故事。那些回忆,就跟她的小说跟散文里面的笔调一样,有点遥远却真实而清晰。
心理学家阿德勒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小说家海明威说,不幸的童年是创作者的宝藏。
童年的,青少年阶段的,大学毕业工作受到的压抑和扭曲,让米勒可以一生反刍并转化成作品,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谢谢文学的魅力,我们才可以发现回忆不会欺骗。
谢谢文学的距离,我们才可以平静地思考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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