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生命

01

十几岁时的一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去拿狗食盆准备喂狗，老远就看见狗正对着食盆扑腾，这怪异的一幕让我有些诧异。走近一看，居然是一只麻雀正在黏黏糊糊的狗食里挣扎。那是中午用开水烫的黑面浆，现在已经冷却了，黏性却更强了，我总觉得那跟过年粘对联用的浆糊没什么区别，我曾几度向母亲抱怨狗食太寒酸了。然而在农村，家家户户都这么喂狗。

当我看到眼前的一幕时，我立刻快步走到跟前挡住狗，担心它吃掉麻雀（后来回想起来才反应过来狗当时的反应，应该只是在玩儿或者想救它）。我用手从粘稠的狗食里小心翼翼地将麻雀捉了出来，把它捧回院子里，找了一个向阳的平地，将麻雀小心地放下来。

这时我才发现，它比我见过的麻雀都要小。那时正值早春，西北的早春其实依然是未褪色的冬季，只是这几天天气较为晴朗，麻雀们也开始孵育后代，这只小麻雀应该是跟着麻雀妈妈学习飞行时不慎掉落的。这样的情况在这个季节里并不少见，只是这只分外倒霉罢了。

眼前的这只小麻雀，尚显稚嫩的棕灰色的羽毛上粘满了面浆，能看得出来它在挣扎张开翅膀，但结果很显然是徒劳的。于是我起身端来一盆温水，用手将麻雀身上的面浆一点点洗去。当我终于把小麻雀的羽毛洗干净，然后把它身上的水尽量擦去一些，我将它放在干燥的地方。剩下的就看它自己了。

傍晚的夕阳是无力的，给尚未完全离去的寒冬一丝可乘之机。水加上逐渐冷下来的空气，蒸发过程中带走的温度，我担心小麻雀会撑不过去，但心里依然有种强烈的希望，希望它能挺过去。

过了几分钟，抱有一丝幻想，我准备回去查看它的情况。我期盼着它已经飞走，或者能挣扎着站起来，哪怕是比刚才更有效果一点的努力。但我的眼前，依旧是那只躺着的麻雀，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

它缓慢地大口地喘着气，一口之后陷入死寂，接着是下一口，每一口都深到仿佛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只有无边的黑暗和虚无。这声音不像是来自这只小生命的体内，更像是一种我看不见的更大的力量的召唤。这是我还未曾经历过的将死之人的呼吸！我意识到，它要不行了。我屏住呼吸，静静地目睹着一个生命走向终点的过程。夕阳在它的身上逐渐褪去，当死亡来临，属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抛弃这个小小还未来得及长大的生命。那短暂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在我看来，却像度过了整整一个寒冬。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亡。

我久久地凝视着它早已沉寂的身体，陷入了沉痛和自责，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它，也许这个小小生命还能看见明天，还能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

02

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从邻居家出来，走在回家的平整的马路上。阳光焦烤着大地，空气里充斥着柏油路特有的气味。每隔几十米才能看见一所房屋，远处几棵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的白杨也似乎正在午睡，一动不动。再往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直到隐隐掩在天边若隐若现的群山。

突然，我看见前方路正中正趴着一只大大的绿色蚂蚱。我没见过这么大的蚂蚱，它翠绿的身体在阳光下分外耀眼，那是干净的颜色。我欣赏着眼前这只美丽的生物。

当我回过神来，看着它所处的位置，我开始担忧。这太危险了，若是此刻一辆车驶来，这个小小生物可能就会被压死。于是，我尝试着把它捡起来放到路边。可是我向来最怕这种虫子一样的生物，几次伸出去的手最后都又没出息地抽了回来。于是我开始在路边寻找一些废纸或者塑料，隔着一层东西不直接接触它的身体应该会好一些。

但正当我捡起一小片粘满了土的旧塑料，起身准备回到蚂蚱的身边时，我听见了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声音。那是汽车行驶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是的，一辆车正在向我们驶来。此刻再往路中间走是危险的，我只能寄希望于车子驶过后的平安无事。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车子越来越近，我丝毫未注意车里的情况，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蚂蚱。我在内心企盼一切安好，心跳也越来越快。当车子驶过我的面前，悲惨的一幕还是发生了。那只绿色蚂蚱在我的眼前瞬间被拦腰截断，断成了两截，我甚至能听见它断裂时咔嚓的一声清响。绿色的液体以极快的速度喷射在它断裂的身体周边。我目睹着眼前的一切。我又一次亲眼目睹了死亡，以这种残忍的方式。

车子呼啸向前，那属于狂欢的声音早已消失在远方，它对一只蚂蚱的死亡浑然不觉。太阳也对此浑然不觉，无情地灼烧着蚂蚱残缺不全的尸体，就像在灼烧一捧微不足道的黄土。我静静地盯着地面上的惨烈。要是能早点救它就好了！我有那么多时间和机会，却多少次败于畏缩和顾虑，我无数次地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怯懦无能。

我转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但这已经发生的事件，以及更多已经发生的一切的一切，深深地改变了我对生命的态度，也改变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