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 荔
生命到底是什么?我们的一生有什么意义?生命的诞生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么?我们在地上撒一粒种子,没多久就长了芽来。你看这些窗前的树枝,多么简单。它们都在那儿,就这么回事。是的,基本上我们的要求很低:生活在一起,抵御空虚。但看来是个奢望。这个世界真奇怪,人心也真奇怪。而我们是孤独的,各自在自己孤独的角落里。每个人,活了大半生,不是都有一番隐秘之情不曾倾述吗?体面与否等等,不过是虚无的微光,最终人们所有的都只是不可比拟、不可名状的人生。
一旦那个将我们留在世上的,最深、最牢固、最能滋养我们血缘的根,突然间被夺走了,在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将是被掏空的,一个无比的虚无。所有的星辰,和我们周围无目的地不停打转的人群一样,仅只是附着在一个盲目的引力上,构成一个无止境的虚空。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消失的酒》一诗,就把生命比做祭典虚无的酒液。酒液抛向大海,醉了波涛,诗人获得了一个幽深的容貌。我们衷心所寄托的一切事物都建立在虚无的幻觉上,我们短暂一生所依附的,不过是一个必然被时间侵蚀的破损的生命境界而已。
读到台湾作家周志文一篇回忆少年同学的文章,说这些一生默默无闻的人,犹如“空山松子落,不只是一颗,而是数也数不清的松子从树上落下,有的落在石头上,有的落在草叶上,有的落在溪涧中,但从来没人会看到,也没人会听到,因为那是一座空山”。这是实情。但想深一层,即便不是空山,即便人来人往,我们又何曾关心那一颗又一颗松子的命运。在我们眼中,所有松子其实没有差别。一批掉了,零落成泥,另一批自然生出来,周而复始。世界不会因为多了或少了一颗松子而有任何不同。
松子的命运,大抵也是人生的实相。如果我注定是万千松子的一颗,平凡走过一生,然后不留痕迹地离开,我的生命有何价值?如果我只是历史长河的一粒微尘,最后一切必归于虚无,今天的努力和挣扎,于我有何意义?
每次想起这个问题,我的心情总是混杂。有时惶恐,有时悲凉,有时豁达,有时虚无。更多的时候,是不让自己想下去,因为它犹如将人置于精神的悬崖,稍一不慎便会掉下去。
同是虚无,也有各种各样的出发和归宿。
有一种虚无是世俗层面的,是从各方面不断地体验和挖掘存在的深处,最后发现走到了尽头,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犹如穷途末路,到了无法的最最顶端。这世界其实是不能深究的,我们追究过深的话,我们便想不下去,再想下去就堕入虚空了,堕入虚无主义。许多科学家、哲学家晚年都成了神秘主义者,因为他们觉得这世界随了他们的深究反而越来越神秘,像进入黑洞一样。他们好像不断地开门,开门,终于开到了最后一扇门,这却不是门了,而是一个坚硬的核。那怎么办?他们怎么敲开它呢?他们都已经碰到了这个冰冷的核了,这时候,他们就变成了一个神秘主义者了,别的武器都使用过了,什么科学、哲学理论都无法解说和突破,只有求助于神秘的方式,作为打开世界万物的钥匙。这种虚无是走到世界的边缘上一脚踏空,一种落下去的虚无。至大无外,至小无内,那么,我是无始无终的时空中的哪一粒尘沙?长风过处,飘忽得这样的无定,找不到边界、方向和自身的重量。
还是一种虚无是属于灵界的。这是一个与熙熙攘攘的尘世完全相反的世界,至高的淡静虚空,这是个永恒的世界。那种虚无是超凡脱俗,往上升腾的。与儒家美学、道家美学相比较,禅宗美学既没有“咏而归”,也没有“与物为春”,而是“拈花微笑”。而且,“子与我俱不可知”(苏轼《前赤壁赋》),“物之废兴存毁,不可得而知也。”(苏轼《凌虚台记》)显而易见,这种境界只有在把人本体完全视为“虚无”,直到“桶底脱”,直到“虚室生白”(也就是铃木大拙所说“无处立足”),才有可能最终趋近。在无处立足的地方,方能立足,浩瀚宇宙中,即使我是一颗松子,也不必因为看到身边还有无数更大更美的松子而顾影自怜,更不必因为默默无闻而觉一生枉度。我真实经历了属于自己的春夏秋冬,见证一己容颜的变迁,幷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体味生命赋予的一切。
于是,在这广大的
世界的边沿,独自站定,沉思,
直到爱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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